对方听她这番话神色黯然,低头笑了一声。“你那个自小订婚的郎君,或许也在长安。”“早死了。”她落寞一笑。“我从乱葬岗里爬出来那年,回过舞阳村,被乱兵烧得鸡犬不留。他定然坟头草已长起三丈高,不对,连坟头也没有。”“若是真活着呢?”“若是真活着”,她叉腰,从墓道里望天。“也应当已长成了如我这般冷心冷肺、只顾活命之人。那就算重逢,也不如不见。”“老奴发誓,方、方才那死者手里当真攥着支画笔。”男人面前跪着苍头老者,不停叩头。白发沾在泥里,双手由于喝酒过度而不停发抖。他举起手比划:“这、这么长,湘妃竹的笔杆,狼毫。”男人眯起眼,左右立即把苍头老者拎起来。他旋即低头,身后立刻搬来军中用的胡床相当于现代的马扎、展开,他就顺势坐下,大马金刀地俯身,把脸凑到老者耳边,声线如同鬼魅。“你一个更夫,怎对宫中画具如此了解。不说实话,便将你喉咙烫哑,让你这辈子喝不了酒。”苍头老者眼角撇下去、再撇下去。那问题像问到灵魂深处,他惭愧地捂上脸,像这问题把他最后的尊严击碎。“实不相瞒,老奴从前是…梨园弟子。兵乱之后,因这把嗓子好,才得了打更的营生。”这四个字说出口,周围一时静寂。天宝年间、梨园弟子。最绝顶的乐手、最天才的舞者,会被留在长安,陪伴天子左右。可以想见,他入宫时,应当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那些如仙乐的曲调,如今依然在街头巷尾流转,只是荒腔走板,如图乐游原上的夕阳。说完这句,老人捂脸、肩膀颤抖如筛糠。“惭愧啊,丢人呐。我不该回长安,我就该死在剑南道……”“罢了。”他摆手,老人被左右搀扶起,跌跌撞撞地退下去。接着,男人起身,看向面前的尸体。绕行一周后,他拿起尸体的手仔细检查,又捻起他衣服闻了闻,最后在他身下泥土里发现了象征官位的银鱼袋。尸虫四散,周围的士卒都捂着口鼻退避,只有他镇定如常,对面如土色跟在身后的人低语。“看手指模样、应当是常用画笔之人。但面貌被烧,不能确认是否为裴宅夜宴上走失之画师秦延年。回去后立即贴告示,从九州寻擅丹青之人,协同查案。”“擅丹青?”“嗯。要能画尸。”他点头,眼前浮现出方才在含元殿内、展开幅册闻到血腥味时的恶心感觉。珠帘之后尽管有层层龙脑香包裹,经年血腥还是从朝堂深处扑面而来。那个坐在天家唐代称天子为贵人、圣人或大家身边的女子,是最受宠的妃。开口时,说出的却是让他头晕目眩的话。“那些女子就算死到一个都不剩,吾儿亦可另娶新妇。但本宫发誓,定要找到真凶。”图册上的女子知晓等待自己的命运吗?但他已经知晓了,起码其中一个,已经死在昨夜寅时的裴宅夜宴中,死状惨烈奇诡。光是听描述,他后颈已泛起冷汗。半个时辰前,他刚离开御史台,就立即抓来宫中画工头子拷问,得知给本次太子纳妃的十位待选之人作小像的画师,是个叫秦延年的布衣,常住平康坊,游手好闲,却画技惊人,常年从宫中收取微薄钱款、帮画工头子代笔,而画工从中能捞到多少油水,便不得而知。他拿了这微薄钱款,便去平康坊喝酒,待喝到没有一文钱再被赶出来,如此往复。而昨夜,他好巧不巧,正去了裴相夜宴打秋风,而又在夜宴后离奇失踪,凶多吉少。而当贵妃隔着珠帘把卷轴扔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时,觉得这画同秦延年的命一样,被所有人轻贱。男人继续凝视那具不能瞑目的尸体,终于,他在发现某个物事时眯起眼。那是半枚鞋印。草鞋的印迹,在靠近尸体的一侧,恰好落在尸体手边。显而易见,是死者死后才来的。对方显然是惯偷,且身体灵巧,鞋印也是少年人的尺寸。只是对方大意,没想到尸体没被搬离原处查办,而金尊玉贵的御史台竟愿意捂着鼻子在乱葬岗般的崇仁坊徘徊半个时辰。“野猫。”他哂笑,目光落在鞋印转弯处、泥土剐蹭的方向。那里草丛略有倒伏、远处,石佛像散落在枯树间。他指了个方向,站起身,轻描淡写。“追。”十几个兵士就鹞子般从破墙翻过、奔向他所指的方向。“该死。”墓道里,韦练吐掉嘴里叼的苇草。“狗官长了双狗眼,竟叫他瞧见了鞋印。”回头、赵二已经撤出几尺远,对她拼命招手:“看清楚了?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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