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着件破汗衫的女孩狼吞虎咽,头埋进碗里,一双眼机警,从碗沿儿上头不住地盯着她瞧,嘴里倒没停下地唏哩呼噜。吃得肚子滚圆,面汤也喝个精光。当晚,她把女孩带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女孩仍旧活着。自那以后,程海娜自复仇的虚无中解脱,换了种对命运的报复,她要做天下孤儿的母亲,用无处释放的不甘与爱,补缀这千疮百孔的破烂人间。猫,狗,花草,小孩,别人不要的,她统统当成珍宝一样捡回家。后来愈来愈多,她负担不起城里的房子,干脆搬到郊外的。村里人觉得她是做好事,便主动把一座废弃的学校腾出来给他们。强壮的女人带着一群没人要的孩子住了进来,起了个很老土的名字,爱心之家。仁青是她连猫带狗,捡回去的第二十一个小孩。仁青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大吉和阿阮。那时的阿阮只有八岁,大眼睛,长睫毛,瓷娃娃样的白净,见人怯生生地躲。仁青见她的第一面就想到了小山。他想小山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后头大吉偷偷告诉过他,其实阿阮有妈妈的,“但是她妈妈给她找了个新爸爸。”“她跟新爸爸不对付吗?”大吉摇头,“新爸爸很喜欢她,就是太喜欢了,她妈才生气,给她送到这。你懂吧?”狡黠地眨眨眼。他不懂。大吉则是阿阮的另一个极端,黑,瘦,窝瓜脸,一双吊眼滴溜溜地转。据说他爹是个骗子,连他妈也骗,欠下一屁股债后,卷着家里所有值钱的玩意跑了。债主来闹,他妈被怂恿,当众跳了楼。其他小孩提醒仁青,“别信大吉的话,他跟他爸一样,是个骗子。”这提醒纯属多余,因为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李仁青不跟任何人说话。吃饭睡觉都落单,他窝在角落,只跟想象中的小山和稚野聊天。外人看来,他傻不愣登的,不说话,像个哑巴。大院里的孩子们按出生月份粗略的十二等分,同一个月份的硬凑在一起庆祝,分享同一只蛋糕与同一份祝福。仁青以前很少过生日,他站在人群边缘,遥遥地看,看当中裱着红花的奶油蛋糕,馋也不肯说。别人喊他来,他别别扭扭,不去。程妈妈也问过他几月份的,他低着头不开口。“肯定没我大,”大吉吆喝,“他得叫我声哥。”仁青被激着,嗓子因太久没说话而略带沙哑,“你几月?”大吉吊眼咕噜噜转,“六月。”“我九零年四月的,”仁青补充,“阴历三月,我是你哥。”大吉眨巴着眼,一副看吧的样子,仁青这才发现自己中了计。果然,大吉跑到程妈妈眼前邀功,“我问出来了,他四月份的!”仁青不肯,只一根筋地拉住他嚷,“反正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哥!”大吉一把扯出胳膊,“我八九年的!”他挣开,操场上跑着大叫,“我还是你哥,李仁青,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弟!”三个人凑到一起。大吉是拿主意的那个,仁青是哑巴保镖,阿阮是乖巧的小妹妹。在这里,他吃饱了肚子,也不挨欺负,一日日满足,话也密起来,如同寻得庇护的野猫,终于敢在日头底下眯起眼睛,烘烤肚皮。只是有时也觉得闷。这里的日子像坐牢。高高的院墙,紧闭的铁门,程妈妈管得也多,贴出明确的作息表,空闲时间不让他们随便出去。仁青猜想过,是不是怕他们带坏了外面的小孩?毕竟他们是“野”的。这里的小孩,有的没爹没妈,有的父母是服刑期的犯人,缺乏看顾,也形同孤儿。但是后头才明白,其实程妈妈的“隔离”,反倒是为了保护他们。在围墙之外,有些人嘲讽挖苦,喊这里“二手之家”,说他们都是被扔出来的破烂货。时常有人结伴来惹事,故意喊些难听的话,找茬打架。“爱心之家”的孩子们不爱还手,即便是挨揍在先。因为即便打赢了,也是输:要是别的孩子受伤,他们的爸爸妈妈会找上门来讨说法,帮自家孩子出气,而他们是没有家人可以倚靠的。好在,还有程妈妈。程海娜就在这座小小的围城里养育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谦和明礼。孩子也会叛逆,撒泼的、暴烈的、争执之下动手的,她耐着性子,并不厌烦,一次次将他们自既定命运的轨道中拉回。每隔一段时间,程妈妈会带着他们去城里募捐。偶尔,也会有年轻的男女过来帮忙,带着他们唱儿歌,学英文,做游戏,赠送崭新的书包和文具,留下洋溢笑脸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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