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霖儿素知母亲性子是没心没肺、没遮没拦,但对女儿总应该有个限度。她再也受不了,跟母亲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自己去歌厅面试。海南的潮生小曲经她年轻鲜活、甜脆娇美的声音唱出,音韵游丝般飘渺向天际,空灵高洁,让人如置身月下海潮之中,当场签下一年的试用合同。她跟母亲断绝了来往搬进了歌厅宿舍,除了每月给钱,她从不回去。母亲照样乐呵呵,毫无歉意。拿了钱就四处跟老乡们炫耀女儿的本事,照样要在人前把阮霖儿好的坏的都细细说一遍,好似在拿不相干的人来说笑。阮霖儿心里发恨,每次都气得浑身发抖地离开。一年后母亲死去,她对母亲又恨又爱,处理母亲后事哭得肝肠寸断,但也没有去找姑母,又与歌厅签下了三年的正式合同。“我是跟母亲逃跑到新加坡才练习唱歌,之前从来没有唱过。”大致的事情都说了,唯独之前在海南卖唱的事情阮霖儿不肯说。周钰鹤是何等人?只要她再透露多一点,他便能知道过去的往事,阮霖儿不想让周钰鹤很快认出她,他还是他,但也许已经物是人非。若是过去注定成为过去,那就不需要勉强提及旧事,顺其自然,好过刻意牵强。周钰鹤听到此处有些唏嘘:“阮小姐这般不怕事的性格,才能立住脚跟。”“我的故事乏味极了。”阮霖儿有些自嘲,“在万千下南洋的华人当中毫不出奇。哪一个挤破头想在这里立足的人没有一段酸甜苦辣的故事?”每次唱歌,她总想起当年在海南,母亲粗俗泼辣,拿长烟斗,拉一把小凳坐在门口,等她唱完,母亲就大声嚷嚷着跟人算钱,生怕别人看不够她们母女的风光。甚至有一次因为少算了两角钱,母亲跟他人在场子里大打出手:“敢克扣我女儿,打死了再给你买棺材!”阮霖儿常为母亲这种行为感觉到羞耻。“若不想在金香玉可随时找我,我自会安排你一个好去处。”周钰鹤慷慨开口,却叫人摸不准他的真心或假意:“我一向乐意助人。”阮霖儿梨涡浅笑:“谢谢,若是那么轻易开口求人,我早就把自己卖了。”周钰鹤说不出心底的震荡,他这一路踩着荆棘跟血火都不容易,何况她一个底层歌女。乌节路一栋三层高的私人诊所大楼,满楼灯火通明,四周高树婆娑,所长费医生亲自给阮霖儿处理伤口。周钰鹤看到她的裙子提起,露出渗血的脚伤,便退出回避,半个多小时后,阮霖儿自己开门出来。她身上依然披着周钰鹤的外套,下车时他拿起车内搭着的外套替她罩住裸露的手臂跟晚风,尽显君子之风。“摔得挺重,幸好没伤及骨头。”费医生觉得不可思议:“最好定时回来做检查。”周钰鹤轻拍他肩膀:“谢谢,律明兄。”费律明是美国医科临床博士,医术精湛,与周钰鹤是友人。周钰鹤同阮霖儿下楼,已经晚上十一点。“我以为小爷真的让我肿着脚去喝茶。”阮霖儿笑道:“明天,我会将医药费补回到费医生这里。”“这倒不必。”周钰鹤一笑,又嘲弄道:“就是不疗伤,你骨头够硬,怕也不要紧。”阮霖儿赞同:“我本就是做惯了农活的土包子。”他本想捉弄她,见她应对从容,他倒有些反应不过来。车子从乌节路出来,慢慢行驶到牛车水的繁华东区。牛车水是唐人街,华人祖先来到新加坡,在这带以牛运水,作为日常使用跟清扫路面,后发展成为华人街区。阮霖儿初到新加坡,便是住在牛车水的僻静西区。周钰鹤进了最大一间茶馆,簪花似乎是茶馆规矩,满座女客鬓边簪花,门口立着卖花的小姑娘。周钰鹤递过去一张马来亚元,买了一枝雪白玉簪花,知她手痛,便替阮霖儿戴上,清丽如秋慧披霜。这时的新加坡还未从马来西亚独立出来,还在使用英殖民地发行的马来亚元,叻币早在两年前就停用了。阮霖儿在诊所已经洗去浓妆,清透如阳光下的水中宝石,光彩四射,俏丽的齐肩短发增添脸庞的妩媚跟动人。茶馆的人都注视他们,周钰鹤扶她上了二楼雅厢,偌大的场子坐满了十几个人,看到他们,一阵叫好。“小爷终于大驾光临。”头戴紫色茉莉的艳丽女子穿紧致旗袍,苗条身段有婀娜风情,或许有二十七八岁,但很显年轻。阮霖儿已很久没见过国内正宗旗袍,这里是穿着旗袍、西裙、唐装、西服的各色男女,年纪从二十到四十不等,个个是精神焕发的意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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