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了一辈子的姒英声音颤抖,生怕惊扰了姒玉。分明女儿就在眼前,却又怕眼下只是她的一场美梦。她一瞬不眨地注视着眼前年岁尚轻的姑娘,这是她的女儿,她心中认定的,唯一的继承人。“……母亲!”姒玉踌躇片刻,做足准备后终于唤出这声数年如一日悄悄在梦里重复的称呼,却将自己先吓了一跳。声音好大,未吓到母亲吧?她忽而忐忑。然而下一刻,姒玉被姒英一把抱住,高高举起在身前。“阿玉!我的好孩儿!母亲终于见到你了!”姒英抱着她转起圈来,接着嚎啕大哭。什么尽量克制,什么保持分寸?姒英全然抛在脑后。母亲的手好大力,一定抬得动矛隼……双足离地、天旋地转之时,姒玉有些眩晕地想道。转完圈,姒英将姒玉放下,仍旧紧紧抱在怀中。炙热的泪水洒落至姒玉的肩头,姒玉受她感染,滂然泪意再也待不住眼眶,与她抱在一起畅快淋漓地痛哭。这是她们自别离后的第一次相见,千言万语皆化作无师自通。隔着彼此空缺的十七年,她们再度亲密无间地相拥,母女之间本就不用有任何距离与拘束。姒玉伏在姒英宽阔有力的肩头,她比姒英矮不少,这一事实令姒英更加心疼。男子会影响后嗣容貌,大周女子在遴选夫侍时格外注重这点,品相次的男子通常都留在家中照顾姊妹的孩子。姒英与季之蘅俱是身量高挑之人,可怜见的,姒玉这般瘦弱,必然饱受魏国苛待。“我的阿玉,你受苦了,是母亲不好……”松开怀抱,姒英抚上姒玉的面颊,泪眼婆娑道。她仍未当初的失察而自责,堂堂一国天子,竟让女儿遗失在不毛之地这般久。母亲的手带有薄茧,手心温暖,姒玉赶忙摇头,声音哽咽:“母亲,明洲都与我说过了,不怪您……哪有不怪贼人反而挑苦主毛病的?”姒英未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女儿通透,心下愈发为她感到骄傲——纵使深陷泥泞,她的心性依然如玉石般温润坚韧。取出巾帕替彼此擦干净眼泪,姒英郑重道:“阿玉,你不用称我为您,我们母女之间,是平等的。”姒玉点点头,母亲说什么都好。金銮殿中的龙椅被王馥安等人搬走,姒英原本想着与姒玉一同坐在龙椅上畅谈的打算落空,疑惑道:“我观这座宫殿也是金玉其外,怎的内里什么都没有?魏国皇帝都站着上朝么?”姒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目光越过姒英的肩头看向御阶,瞅见一片空空如也陷入迷茫:“虽然我未来过朝堂,可,可金銮殿该有龙椅的啊?莫非被慕容慎偷走了?”姒英若有所思,脱下先前还精心挑选、纹路繁复的外袍直接铺在御阶上,拉着姒玉一道坐下:“那便以母亲的衣袍为龙椅吧,儿时我与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姥姥,经常这样挨在一块儿说体己话。”姒玉紧靠着姒英,感叹母亲果然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不似魏国上位者对下处处提及规矩,自个儿行的事却各有各的荒诞。“母亲……”沐浴在姒英时刻注视着自己,宛若晨曦的目光下,姒玉再度开口,分明有好多话想问,却一时卡了壳。姒英见此不由笑了:“阿玉,不用担心,我们还有许多时间熟悉起来。不如母亲先与你说说裴氏的处置?”“裴氏?是……魏国太子么?”姒玉问。姒英予以肯定的答复:“对,原本母亲在气头上,是想要了他的命的。还好明洲有分寸,提醒了母亲,此人是你的人,合该由你来处置。”前半句她说的有些义愤填膺,姒玉一时忘记诸多诧异,笑道:“母亲果真是性情中人。”姒玉面上完全没有对裴臻境遇的牵挂,姒英揉揉她的脑袋,接着道:“阿玉,西北的卫国公沈氏降了,他以此向我奏请,求换裴氏一条生路,你怎么看?”沈氏,卫国公。姒玉想起猝然身故的沈诏,与对她极为和善的宋娘子,沉默地思考片刻后道:“母亲,我想见见他。”大理寺与皇宫中的诏狱用来关押战俘,过去血隐卫的地牢则被临时改成死牢,专为裴臻而设。大周的医术水平高超,军医利落地替他拔出倒钩刺,很快便教他脱离生命危险。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四下暗无天日、寂静无声,裴臻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此处并非阎罗殿。险些真入了鬼门关,他的思绪变得格外迟缓。这是哪里?我没有死么?他在心中自问,对着玄铁式样的铁窗发愣。他孱弱地倚靠在杂草丛生的墙壁上,墨黑的发丝垂落,遮挡些许苍白俊美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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