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连火都不会生,竟是怎么长大的?她摇了摇头,也不多问,只道:“那我来生火,阿姐掌勺吧。”
于是珠儿蹲在灶前,熟练地添柴引火,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小脸通红。裴婉君则在灶台前忙碌,洗菜切菜,倒油下锅,动作虽慢却有条不紊。不多时,厨房里便飘出饭菜的香气,冲淡了方才的烟火气。
暮色将临,天边的云霞正由金红渐转为淡紫。裴婉君伸手取下晾干的衣裳,目光落在自己那件锦衣上时,动作蓦地一滞。
料子原是上好的云锦,却在上面划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指尖抚过那粗糙的裂口,这些天的惊惶奔逃便又涌了上来——被逼入密林时的狼狈,与凤鸣、凤锦失散时的哭喊,还有那不知前路的茫然。想到凤鸣总爱摩挲她这件衣裳的绣纹,说配色像极了天边的朝霞;凤锦还笑她穿得太娇,遇事时反而成了累赘……她们此刻在哪里?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正为前路忧心?有没有找到安全的落脚处?
正怔忡间,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邻家下田的人扛着农具陆续归来,不多时,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翁阿婆踏着暮色回来了。老两口将农具收拾放好,在院角的石板上搓掉脚上的泥。裴婉君用水瓢舀了水到木盆中,给二老洗去身上的尘土。随后,二老便在院中矮凳上坐下,稍作歇息。
裴婉君在堂屋倒了两碗水,端到二老面前。“阿翁,阿婆,喝点水吧。”
老妇连忙要起身:“哎呀,怎么能让婉君伺候我们?快给我,快给我。”
“阿婆坐着歇息就好。”裴婉君把水碗递到他们手中,轻声道,“我也做不了什么力气活,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您别见外。”
说罢,她转身进了屋,见珠儿的晚饭快做好,便拿起抹布将案桌细细擦抹起来。夕阳最后一缕光从窗格漏进来,照在她低头忙碌的侧脸上,也照在那件搭在一旁的锦衣裂口上,竟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怅然。
阿翁望着她的背影,捻着胡须轻轻颔首。阿婆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怜惜:“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遭了这样的难还这么懂事,真是不容易。”
晚风掠过院中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老人的话。裴婉君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心里的牵挂与不安,似乎也被这温柔的暮色又抚平了些。
晚饭的余温还在灶间未散,堂屋里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将四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裴婉君接过老妇递来的针线框,坐在小板凳上,将白天收起的那件划破的锦衣摊在膝头。指尖拈起细针,穿好与衣料相近的细线,她垂眸凝神,银针在破损处灵活穿梭,时而挑针,时而锁边,动作娴熟利落。
老妇凑在一旁看着,见她竟能将那些歪斜的裂口缝补得严丝合缝,连针脚都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不由得啧啧称奇:“哎呀,婉君这女红真是绝了!你看这破了的地方,经你这么一缝,竟跟没坏过一样,比新的还耐瞧呢!”
珠儿也好奇地凑过来,脑袋凑得极近,盯着那补好的地方看了又看,脆生生地附和:“是啊是啊!婉君阿姐的针脚好细,像小虫子爬过一样整齐!比村里绣嫁妆的婶婶们还厉害呢!”
老丈在对面摇着蒲扇纳凉,闻言也伸长脖子瞥了一眼,见那破损处果然被修补得服服帖帖,不由得放下蒲扇,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赞许。
裴婉君手下不停,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不过是平常的绣法,让阿婆和珠儿见笑了。”说话间,最后一针收尾,她抬手将衣裳抖了抖,原本破损的地方已平整如新,若非细看,竟真瞧不出补过的痕迹。
夜色渐深,院外的虫鸣愈发清晰。四人便各自进屋歇息。珠儿挨着裴婉君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大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阿姐姐,你从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有好多好吃好玩的,还有漂亮的宫殿,听说还有来自异国的胡人?”
裴婉君被她问得心头一软,轻声细语地给她描述起京城的街巷、市集的热闹,还有那些精巧的玩意儿。珠儿听得入了迷,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油灯渐渐燃尽,最后一点光亮熄灭时,珠儿的声音已带着浓浓的困意,裴婉君的话音也越来越轻。不多时,床榻上便响起了两道均匀的呼吸声,伴着窗外的虫鸣,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次日天刚蒙蒙亮,初升的旭阳像枚温润的玉盘,刚跃过东边的山脊,裴婉君便和珠儿一同起身了。院外的鸡刚啼过第二遍,堂屋里已传来轻微的响动——二老起得更早,正佝偻着身子清扫,老丈握着鸡毛掸子,细细拂去案几上的薄灰,连墙角的陶罐都擦得锃亮。
裴婉君和珠儿打了井水,用粗布巾蘸着微凉的水擦脸,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颌,带着清晨的清冽。珠儿转身进了灶房,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很快飘出淡淡的米香。裴婉君望着院角积着的几片枯叶,目光落在墙根的竹扫帚上,伸手便要去拿。指尖刚触到扫帚柄,就被一根外露的尖刺扎中,细细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婉君歇着就是!”老妇连忙丢下手里的抹布抢过扫帚,粗糙的手掌裹住她的手腕,“这种粗活哪是你做的?放着,一会儿我来。”
裴婉君看着自己被扎的指尖,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想闲着:“那我去喂喂后院的小鸡可好?”
“你这孩子……”老妇顿了顿,笑着往木盆里舀了半盆谷料:“去吧,它们一早准饿了。”
裴婉君端着谷料往后院走,小鸡们“咯咯”地围上来,她抓起谷料往里一撒,小鸡们便埋头啄了起来。等她喂完鸡回来,老妇已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珠儿也端着早饭出来了。四人围坐在院中的矮桌旁,晨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胡饼粟米粥配着腌菜,吃得踏实。
“今日吃过饭,我跟阿翁阿婆去地里,顺便把牛牵出去放放。”珠儿扒着粥说道。
裴婉君眼睛一亮,看向老妇:“阿婆,我可以跟着去吗?”
“当然可以。”老妇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今日去后山那边的地,离家不远。”
裴婉君顿时喜上眉梢,连眼角都染上笑意,珠儿也跟着拍了下手。
饭后,裴婉君帮着珠儿收拾好碗筷,又把干粮和水装进竹筐。跟着二老往后院走时,正见老丈从牛圈里牵出那头老黄牛,用绳子轻轻拴在柱子上。接着,他从牛圈角落拿起两个竹筐,又拿起钉耙,往筐里扒拉粪肥。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瞬间涌了过来,裴婉君只觉得胃里猛地一翻,像是有东西要往上冲。她慌忙捂住嘴,转身跑向一旁,脚步都有些踉跄。
“哎呀,婉君快去前院等着!”老妇连忙喊道,声音里带着些歉疚,“这里呛人,快去歇着!”
裴婉君实在忍不了,只能快步回了前院,站在阳光下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才压下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暖洋洋的阳光漫过山头,轻柔地洒在连绵的山间。田垄间早已热闹起来,不少农人弯腰弓背,在晨露未曦的土地上埋头劳作,身影与青绿的庄稼相映,透着勃勃生机。
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山道从两山之间穿过,像条青灰色的绸带。偶尔有旅人骑着骏马或赶着马车经过,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阵阵的“嗒嗒”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伴着几声清脆的鞭响,消散在清晨的宁静里。不远处,一湾小溪潺潺流淌,穿过山道的石拱桥,桥下溪水叮咚,像是在哼着轻快的调子。
离拱桥不远,一片茂密的树林前,茵茵草地上的十几头黄牛,大小不一,都低着头悠闲地啃着青草,尾巴时不时甩动一下,赶走落在身上的飞虫。
珠儿轻快地走在前面,引领着裴婉君来到不远处的水潭边。潭水清澈见底,阳光透过水面,能清晰地看见一群群小鱼儿在水底游弋,倏忽聚散,灵动极了。两人脚步不停,顺着山坡向上,爬到水潭上方的峭壁上。
裴婉君举目远眺,只见下方田地里劳作的人们身影忙碌,四周青山如黛,层峦叠嶂;方才见过的小溪在视野里化作一条银带,向着远方悠悠流去,最终隐没在青山深处。眼前的景致开阔而宁静,再想起这几日来,二老的温言安慰与珠儿的贴心陪伴,心中积攒多日的慌乱与茫然,仿佛被这山间的清风悄悄吹散,终于安定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山脚下那片田地,二老正并肩劳作的身影虽远却清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嘴角不由得漾起一抹欣然的浅笑,眼底的愁云也彻底散去了。
日头渐渐升高,珠儿先带着裴婉君在附近的山坡上转了转。漫山的草木间藏着不少野果,珠儿像只熟稔山林的小雀,指着那些红的、紫的、圆的、椭圆的果子一一细说:“这个红浆果甜津津的,就是籽多;那个紫的酸得眯眼,得放软了才好吃;还有这个长得像小灯笼的,看着鲜艳,可碰不得,涩得能麻掉舌头。”裴婉君听得认真,跟着摘了些熟透的红果,指尖染了点淡淡的汁水,放在嘴里一尝,果然清甜。
回到田边时,两人将摘下的野果放在竹筐里。珠儿挽起袖子就钻进地里除草,指尖很快沾了层湿泥。裴婉君也想上前搭手,却被老妇笑着拉住:“婉君细皮嫩肉的,哪干过这个?去那边树荫下歇着吧,看我们忙活就好。”老丈也在一旁颔首,抬手往树荫处指了指。裴婉君不好再坚持,只得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她望着地里弯腰劳作的三人,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衣衫。再远眺开去,四面田垄里的农人也都是这般弓着腰,施肥除草。山风拂过,庄稼地里翻起绿浪,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林间的鸟鸣清脆婉转,偶尔夹杂几声牛哞,倒像是这田园景致的天然配乐。裴婉君看着眼前的山、人、景,心头一片安宁平和,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触。
不一会儿,见三人汗流浃背,她再也坐不住,起身拿起挂在树桩上的葫芦,倒了水递过去。老妇本想劝她回去歇着,可看她眼里满是坚持,便笑着接过碗一饮而尽。老丈喝完,还舒服地长舒一口气,“啊”了一声,像是驱散了满身疲惫。珠儿满手是泥,便让裴婉君端着碗,自己凑过嘴去“咕嘟咕嘟”喝得痛快,嘴角还沾了点水珠。
日头爬到半空时,周围田地里的人陆续收拾农具往家走,几个半大的孩子到草地上牵了牛,慢悠悠地跟着大人的脚步。裴婉君望着空荡荡的田垄,忍不住问:“他们这就回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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