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挖!”李老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破锣,“动了土……惊了……惊了她……会更糟!祖宗规矩里……没有挖坟这一条!”
他的嘶吼起到了一些作用,那几个冲动的人脚步迟疑了一下。挖掘献祭者的坟,这本身就是对古老规矩最严重的亵渎,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更可怕的后果。
“那怎么办?!难道等死吗?!”一个汉子崩溃地大叫,挥舞着双臂。
“等……”李老根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那棵挂满“人眼”的老银杏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等等看……或许……或许……”
他的“或许”后面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村尾传来:“不好了!栓子……栓子他不行了!”
人群又是一静,随即像是找到了恐惧的宣泄口,呼啦啦地朝着村尾涌去。
栓子,就是昨天负责钉棺盖、也是最后填土的那个汉子。他家里穷,婆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平日里胆子不算小,干活也卖力气。
众人冲进栓子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栓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紧紧裹着那床破旧发硬的棉被,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他脸色青灰,嘴唇乌紫,双眼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了惊恐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
“……黑……全是黑的……麦子……烂了……她在笑……在笑啊……”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非人的恐惧。他的儿子吓得缩在炕沿下,呜呜地哭着。
“栓子!栓子你醒醒!”有人上前想去摇醒他。
手刚碰到被子,栓子就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挥舞着手臂胡乱挡在面前:“别过来!别埋我!我错了!阿七……我错了……饶了我……”
他显然是魔怔了,彻底陷入了昨晚那个恐怖梦魇的深渊,无法自拔。而且,看起来,他的症状比其他人都要严重得多。
看到栓子这副模样,人群中的恐慌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烈火,烧得更旺了。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弥漫:参与祭祀越直接、与阿七“接触”越深的人,受到的“报应”似乎就越重。那下一个会是谁?是抬棺的?是挖坑的?还是……主事的李老根?
没有人敢再轻易说话,一种更深的、更粘稠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看着炕上癫狂呓语的栓子,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的未来。
李老根踉跄着退出了栓子家低矮的门框,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杂乱低矮的屋脊,又一次落在了村东头。
那棵千年银杏,静静地矗立在渐斜的日光里,枝桠上那些橙黄色的、裂开露出“人眼”的果实,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诡异。它们沉默地俯瞰着村庄,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冷酷的审判。
四
栓子的疯,像一瓢冰水,浇熄了李家坳最后一点试图反抗或寻求解释的微弱火苗。恐慌不再以喧闹的形式表现,而是转化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渗透到骨子里的死寂。
白天,人们尽量躲在家里,紧闭门窗,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那棵诡异的银杏和脚底不祥的黑麦粒隔绝开。偶尔不得不出门碰面,也都是匆匆低头走过,眼神躲闪,不敢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人的心脏漏跳一拍。
然而,比白天的死寂更可怕的,是夜晚的降临。
黑暗,带来了无法抗拒的梦境。
第一个晚上,或许还有人能勉强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巧合,是日有所思。但当第二个、第三个夜晚过去,几乎全村所有参与了那天祭祀的人,都在夜里反复坠入同一个,或者说是同一主题的恐怖梦魇时,再没有人能自欺欺人了。
梦的内容细节各异,但核心惊人地一致。
李老根每一次闭眼,都会回到那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金色麦田,看着阿七带着那冰冷的微笑,将生机勃勃的麦田瞬间化为腐臭的漆黑。每一次,他都在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阿七空洞的注视中惊醒,浑身冷汗,脚底那些黑麦粒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在发烫。
其他的人,梦境则带着他们各自最深的恐惧和愧疚。
负责抬棺的一个汉子,梦见自己一直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肩上抬着的薄棺越来越重,压得他脊梁都要断了。他喘着粗气回头,却发现棺盖不知何时滑开了一道缝,阿七正从里面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像两个黑窟窿。他吓得想扔掉棺木,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长在了杠子上,甩脱不开。最后,棺木重重落地,里面涌出的不是阿七,而是汩汩的、粘稠的黑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黑水里浸泡着无数腐烂的麦穗。
负责挖坑的那个年轻人,则反复梦见自己掉进了那个他亲手挖出的土坑里。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活埋。他拼命挣扎,向上爬,却看到阿七站在坑边,面无表情,一锹一锹地将泥土铲下来,落在他脸上、嘴里。那泥土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麦子腐烂的气息,他无法呼吸,无法呼喊,只能在无尽的窒息感中绝望地等待被彻底掩埋。
就连那些只是跟在队伍后面,沉默地看着的村民,梦境也毫不留情。有人梦见自家的灶台里,煮出来的不是粥饭,而是翻滚着的、漆黑的麦粒和蠕动的蛆虫。有人梦见夜里推开自家屋门,看到阿七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背对着他,等他颤抖着走过去,阿七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惨白的皮肤。
每一个梦,都精准地戳中了做梦者内心最脆弱、最不敢面对的那一部分。阿七的形象在梦中并不总是张牙舞爪,很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或者重复着某个简单的动作,但那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感,比任何狰狞的鬼怪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白天的村庄,因此变得更加怪异。人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神涣散,精神恍惚。稍微一点动静——比如一只猫跳过墙头,或者一阵风吹动破旧的门板——都能让一个成年汉子惊得跳起来。食欲普遍消退,看着碗里本就稀薄寡淡的粥饭,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梦里那些腐烂污秽的景象,一阵阵反胃。
脚底的那些黑麦粒,依旧顽固地存在着。人们试过用热水泡,用刷子刷,用刀片刮,但它们就像是焊死在了皮肤上,或者说,像是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纹丝不动,抠扯时带来的尖锐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它们的存在,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栓子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只是呆呆地坐在炕上,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坏的时候,他会突然发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力大无穷,需要两三个汉子才能勉强按住。他的儿子被彻底吓坏了,整天躲在邻居家,不敢回去。
李老根迅速地衰老下去,原本只是佝偻的背,现在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走路都需要拄着根木棍。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窝深陷,里面只剩下疲惫和恐惧。他不再试图主持什么,也不再说什么“祖宗规矩”,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村东头那棵银杏树发呆。
那棵银杏,成了整个村庄无法忽视的、活着的恐怖。它枝头的那些“人眼”果实,在几天内,似乎变得更加饱满,颜色也愈发深沉,从橙黄转向一种带着暗红的、近乎淤血的色调。裂开的果实越来越多,那些裸露的、湿漉漉的“眼仁”,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仿佛真的在眨动,在窥视着村庄里发生的一切。
没有人敢靠近那棵老树,连它周围几十步的范围,都成了无形的禁区。祠堂也无人再去祭扫,香火断绝。
一种缓慢的、无声的腐烂,不仅仅在梦境里,也在现实中,开始在李家坳弥漫。不是尸体的腐烂,而是人心的腐烂,是秩序的腐烂,是希望的腐烂。人们被困在了这场由他们亲手制造,却又无法理解、无法摆脱的噩梦之中,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却又仿佛随时会到来的最终审判。
五
阿七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很长、很黑,没有尽头的隧道里漂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冷热的感觉。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包裹感,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像是浸在粘稠的、凝固的墨汁里。
意识是破碎的,像水底零星的泡沫,时而浮现,时而破灭。
她记得泥土的味道。干燥的、带着腥气和草根腐烂气味的泥土。它们沙沙地落下,打在薄薄的棺盖上,声音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胸口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灼烧着喉咙。
恐惧?有的。在棺盖合上,黑暗彻底降临的那一瞬间,尖锐的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张嘴想喊,想求饶,想质问为什么是她,干涩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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