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行得一日,脚下的碎土混了草灰。风里的土腥气淡了,漫开草灰的温热气,混着陈米的微甜,不是新灶的燥烈,是古灶的沉暖,踩在老村的碎砖上,鞋底能蹭到灶灰的软绵。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片旧村墟时,幡尖突然往断灶扎——老灶塌了小半,灶口裂着黑缝,缝里嵌着半焦的木柴,灶旁堆着圈断铁铲,铲下压着块黑褐色的灶面砖,砖上“灶”字被烟火熏得发暗,“火”旁的撇捺早被积灰埋得只剩浅痕,只剩个“土”字在砖上伏着,像被冷灰裹住的陶片,风一吹就掉层黑屑。
灶边坐着个老妪,正用竹刷扫灶面砖的积灰。她手背爬着烟火熏的皱,指缝里嵌着草灰,扫一下,灰就落得像碎絮,露出灶面砖更斑驳的边。见吴仙站在村埂上,她直起腰敲了敲竹刷:“后生要寻古灶?别找啦,这老村早荒啦。灶塌了,铁铲也断了,再过些日子,连‘灶’字都怕要让灶灰吞了去。”
吴仙蹲到灶面砖边,指尖按在砖面——砖面温得发滞,灶面砖吸足了陈灰的冷气,摸上去发涩。念归幡贴着灶面砖晃了晃,幡面映出团暗褐的影:是“灶”字的字灵缩在砖下,影边绕着灰粒,像被断铁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褐星似的光点,连“坡”字灵那点土气都透不出,只剩团蔫生生的虚影。他摸出老农翁给的布包,往灶面砖边的断铁铲上撒了点活土块——土还留着坡心的软气,刚挨着积灰就洇了点湿痕,铁铲上的焦垢竟簌簌落了些,砖上的“土”字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褐痕,像灶膛里刚燃的火星。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妪把竹刷往灶沿一靠,“我年轻时烧灶,这灶面砖总泛着烟火光。那会儿满灶的火苗跳得发亮,风箱一拉,‘灶’字的气能顺着火往砖上爬,连灶边刻的‘炊’字都跟着活——人往灶里添柴时,‘灶’字的气能沾着米香往人衣襟钻,揭锅时摸灶面,指尖还留着烫呢。”
她指了指村墟后的旧米缸:“后来村人搬去新镇,煤气灶烧得比柴火快十倍。烧灶的都往新镇那边去,老村就荒了。灰一年比一年厚,先埋住了灶口,再熏裂了面砖,最后连老陶釜都裂了——老厨娘前年冬来过,蹲在灶面砖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冷灰困着了,得用‘活火’烘,可老村的柴早潮得烧不燃,哪来的活火?”
吴仙往村墟深处望,米缸角落堆着捆没霉透的旧稻秆,秆上还沾着点没烧尽的火星——是被灶后的老墙挡着,没被露水打潮。他从袖袋摸出麦粒串,往灶面砖没灰透的边晃了晃——麦粒带着老坡的土气,映在砖上竟“噼啪”地颤了颤,暖痕顺着砖缝往下渗,渗到“土”字的竖画时,砖缝里的灰粒竟松了松,露出点极弱的红光,像灶烬里刚醒的余火。
“你听。”吴仙忽然按住灶面砖角。老妪停了手,竟听见灶面砖下传来“窸窣”的轻响,是那缩在断铁下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灰粒散了点,往麦粒晃过的暖痕凑了凑。他想起老农翁给的活土,捏着往灶面砖上轻撒——土痕漫过砖面,带着的软气浸着砖缝,撒过的地方竟暖了些,砖上的褐痕更宽了,“土”字的红光漫开,顺着灶面砖往下淌,滴在断铁铲上时,铲上的焦垢竟褪了褪。
“得让它摸着烟火气才行。”吴仙捡起半焦的木柴,往米缸的旧稻秆上蹭了蹭——柴上沾着稻秆的燥气,他捏着柴往灶面砖边的字痕上划,木柴挨着“灶”字的残痕时,柴上的草灰顺着砖面往下落,落在砖上竟不扬,像层薄绒盖着砖缝,把冷气挡了挡。
他握着木柴往灶面砖上轻敲:“‘灶’,从火,从土,火者,暖之象也;土者,基之根也——柴燃火,火炊米,米记字,字才不冷。”敲得越轻,砖面越亮,“土”字的红光突然往砖下伸,像在找“火”旁的影,麦粒的暖痕跟着往灶面砖下钻,钻到灰粒深处时,竟拽出团赤红的影——正是“火”旁的字灵,被断铁压得久了,影都发僵,一碰着“土”字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妪突然往村墟后跑——米缸边藏着个没锈透的旧铜锅,锅上刻着“烹”字,是当年她烧灶时用的老铜锅。她抱着铜锅的残沿跑回来,往灶面砖边一立:“烹跟灶是伴!当年铜锅沸,‘烹’字的气能顺着烟火往灶面砖上淌!”铜锅残沿刚挨着灶面砖,“灶”字突然亮透了,“火”旁和“土”字合在一块儿,火光裹着暖往周围淌——塌了的灶口竟自己拢了拢碎砖,半焦的木柴往灶心滚;老村墟的灰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灶膛,膛上刻的“燃”字也透了点光,像刚被烟火烘过似的眨了眨眼。
风从村墟后吹过来,卷着米香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村埂下跑过来几只雏鸡,是老妪常喂的鸡雏,刚从新镇那边的田埂跑回来,喙里叼着新啄的谷粒,见灶面砖亮了都停住脚:“婆!那字在砖上发光呢!跟你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只叼着谷粒往灶面砖边凑:“婆说以前烧灶时,字亮了就好揭锅——我们帮你扫灰!”鸡雏们围着灶面砖,用小喙啄砖上的积灰,啄得越欢,“灶”字的光越盛,连老村墟上都浮着层淡红的光,像铺了条烟火做的毯,一头连灶面砖,一头连米缸。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老村西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西——那边的风里没草灰气,却裹着点陶土的温软气,像是有刻着字的古窑在山坳沉眠。他知道,“灶”字的烟火脉续上了,老妪和鸡雏们会守着老村墟,把断灶补好,让字灵跟着烟火走,而他得往有陶土气的地方去。
老妪从怀里摸出个陶罐,罐里装着块灶心的焦土,土上还沾着点米香的气,递给他:“这土是灶心沉的熟土,老厨娘说土里沾着‘灶’字的气,能让窑上的字认烟火脉。你带着,往有老窑的地方走——要是遇着寒寂的字,就把土往字边撒撒,土一暖,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鸡雏们也把刚叼的谷粒摆成串,啄到他脚边:“谷粒能引烟火气,要是字灵怕窑冷,你就把粒给它们看,说‘老村的灶都亮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陶罐和谷粒串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老村西走。走到村坡上回头望,老妪正蹲在米缸边翻旧稻秆,鸡雏们围着灶面砖啄谷粒喊“慢点儿”,“灶”字的光顺着村埂往远处淌,淌过坡下的菜畦,淌过路边的豆架,像条软乎乎的烟火带,一头拴着老村的灶,一头牵着坡外的路。
风里的陶土气越来越柔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陶罐,焦土是凉的,却透着灶膛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老窑的字在等,等焦土暖气,等谷粒引脉,等把寒寂的气脉,一点点焐热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西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谷粒串在袖袋里轻轻擦着麦粒串,“簌簌”地透了点轻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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