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西行了两日,脚下的湿石碾成了碎土。风里的水汽冽气淡了,漫开土腥的厚重气,混着陈麦的微香,不是新坡的燥硬,是古坡的沉实,踩在坡底的老土上,鞋边能蹭到土坷垃的糙涩。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片旧坡地时,幡尖突然往坡根扎——老坡塌了小半,坡崖裂着黄缝,缝里嵌着半朽的木犁,坡旁堆着圈断耒耜,耒下压着块黄黑色的古碑,碑上“坡”字被土蚀得发暗,“土”旁的竖画早被坡泥埋得只剩浅痕,只剩个“皮”字在碑上伏着,像被干土裹住的陶片,风一吹就掉层黄屑。
坡边坐着个老农翁,正用木锨刮古碑的浮土。他手背爬着干裂的纹,指缝里嵌着老泥,刮一下,土就落得像碎糠,露出古碑更斑驳的边。见吴仙站在坡埂上,他直起腰敲了敲木锨:“后生要寻古坡?别找啦,这老坡早荒啦。坡塌了,耒耜也断了,再过些日子,连‘坡’字都怕要让黄土吞了去。”
吴仙蹲到古碑边,指尖按在碑面——碑面干得发僵,古碑吸足了陈土的燥气,摸上去发糙。念归幡贴着古碑晃了晃,幡面映出团暗黄的影:是“坡”字的字灵缩在碑下,影边绕着土粒,像被断耒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黄星似的光点,连“溪”字灵那点水汽都透不出,只剩团蔫生生的虚影。他摸出老渔翁给的陶瓶,往古碑边的断耒耜上摆了块清石——石还留着溪底的润气,刚挨着浮土就洇了点湿痕,耒耜上的干泥竟簌簌落了些,碑上的“皮”字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黄痕,像坡土里刚冒的麦芽。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农翁把木锨往坡崖一靠,“我年轻时耕坡,这古碑总泛着土光。那会儿满坡的活土松得发亮,犁铧一翻,‘坡’字的气能顺着土往碑上爬,连坡底刻的‘田’字都跟着活——人往坡上撒种时,‘坡’字的气能沾着土香往人衣襟钻,扶犁时摸古碑,指尖还留着软呢。”
他指了指坡地后的旧谷仓:“后来山外开了新梯田,收得比老坡快十倍。耕坡的都往新田那边去,老坡就荒了。土一年比一年板,先板结了坡地,再蚀裂了古碑,最后连老木犁都朽了——老瓦匠前年夏来过,蹲在古碑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干土困着了,得用‘活土’养,可老坡的土早僵得翻不动,哪来的活土?”
吴仙往坡地深处望,谷仓角落堆着捆没霉透的旧麦秸,秸上还沾着点没褪的土香——是被坡崖的老石挡着,没被暴雨冲散。他从袖袋摸出石片串,往古碑没土透的边晃了晃——石片带着老溪的水汽,映在碑上竟“咔”地颤了颤,润痕顺着碑缝往下渗,渗到“皮”字的撇画时,碑缝里的土粒竟松了松,露出点极弱的黄光,像麦秸下刚醒的土蚕。
“你听。”吴仙忽然按住古碑角。老农翁停了手,竟听见古碑下传来“簌簌”的轻响,是那缩在断耒下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土粒散了点,往石片晃过的润痕凑了凑。他想起渔翁给的清石,捏着往古碑上轻放——石痕漫过碑面,带着的润气浸着碑缝,放过的地方竟软了些,碑上的黄痕更宽了,“皮”字的黄光漫开,顺着古碑往下淌,滴在断耒耜上时,耒上的干泥竟褪了褪。
“得让它摸着土气才行。”吴仙捡起半朽的木犁,往谷仓的旧麦秸上蹭了蹭——犁上沾着麦秸的软气,他捏着犁往古碑边的字痕上划,木犁挨着“坡”字的残痕时,犁上的陈土顺着碑面往下落,落在碑上竟不扬,像层薄绒盖着碑缝,把燥气挡了挡。
他握着木犁往古碑上轻划:“‘坡’,从土,从皮,土者,生之基也;皮者,柔之象也——土育麦,麦养人,人记字,字才不板。”划得越轻,碑面越亮,“皮”字的黄痕突然往碑下伸,像在找“土”旁的影,石片的润痕跟着往古碑下钻,钻到土粒深处时,竟拽出团褐黄的影——正是“土”旁的字灵,被断耒压得久了,影都发僵,一碰着“皮”字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农翁突然往坡地后跑——谷仓边藏着个没锈透的旧石臼,臼上刻着“舂”字,是当年他耕坡时舂谷的老石臼。他抱着石臼的残沿跑回来,往古碑边一立:“舂跟坡是伴!当年石臼响,‘舂’字的气能顺着土往古碑上淌!”石臼残沿刚挨着古碑,“坡”字突然亮透了,“土”旁和“皮”字合在一块儿,土光裹着软往周围淌——塌了的坡崖竟自己拢了拢碎土,半朽的木犁往坡心滚;老坡地的土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田垄,垄上刻的“耕”字也透了点光,像刚被活土润过似的眨了眨眼。
风从坡地后吹过来,卷着土香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坡埂下跑过来几只田鼠,是老农翁常喂的野物,刚从新梯田那边的埂沿跑回来,爪里攥着新落的麦粒,见古碑亮了都停住脚:“翁!那字在碑上发光呢!跟你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只叼着麦粒往古碑边凑:“翁说以前耕坡时,字亮了就好撒种——我们帮你刮土!”田鼠们围着古碑,用小爪扒碑上的浮土,扒得越欢,“坡”字的光越盛,连老坡地上都浮着层淡褐的光,像铺了条土做的毯,一头连古碑,一头连谷仓。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老坡西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西——那边的风里没土腥气,却裹着点草灰的温热气,像是有刻着字的古灶在村边沉眠。他知道,“坡”字的土脉续上了,老农翁和田鼠们会守着老坡地,把坡崖补好,让字灵跟着活土走,而他得往有草灰气的地方去。
老农翁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包里装着块坡心的活土块,土上还沾着点麦根的气,递给他:“这土是坡心沉的熟土,老瓦匠说土里沾着‘坡’字的气,能让灶上的字认土脉。你带着,往有老村的地方走——要是遇着僵冷的字,就把土往字边撒撒,土一软,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田鼠们也把刚叼的麦粒摆成串,推到他脚边:“麦粒能引土气,要是字灵怕灶寒,你就把粒给它们看,说‘老坡的碑都亮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布包和麦粒串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老坡西走。走到坡顶回头望,老农翁正蹲在谷仓边翻旧麦秸,田鼠们围着古碑数麦粒喊“轻点儿”,“坡”字的光顺着坡埂往远处淌,淌过坡下的豆,淌过路边的麻,像条软乎乎的土带,一头拴着老坡的碑,一头牵着坡外的路。
风里的草灰气越来越暖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布包,活土是凉的,却透着田垄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老村的字在等,等活土养气,等麦粒引脉,等把僵冷的气脉,一点点焐软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西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麦粒串在袖袋里轻轻擦着石片串,“沙沙”地透了点轻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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