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走了两日,脚下的泥渐渐成了土。风里的水汽淡了,换作麦秆的焦香,不是新麦的清嫩,是陈麦的沉厚,混着秸秆的干气,踩在麦茬上都硌脚。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片老麦场时,幡尖突然往场心扎——麦场中央卧着盘旧石碾,碾轮裂着缝,缝里嵌着碎麦壳,碾旁堆着半人高的枯秸秆,秆下压着块青石板,板上“场”字被晒得发白,“土”旁的竖画早磨得浅了,只剩个“昜”字在板上伏着,像被晒卷的麦叶,风一吹就颤。
场边坐着个老农夫,正用木叉翻秸秆。他袖口磨出了洞,手上沾着麦芒,翻一下,秸秆就散成堆,露出石板更斑驳的边。见吴仙站在场边,他直起腰捶捶背:“后生要碾麦?别等啦,这麦场早没人来啦。碾轮裂了,石板也快碎了,再过些日子,连‘场’字都怕要让日头晒化了去。”
吴仙蹲到石板边,指尖按在板面——石面烫得灼人,石板吸足了暑气,摸上去发燥。念归幡贴着石板晃了晃,幡面映出团干涩的影:是“场”字的字灵伏在板下,影边绕着麦灰,像被干土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细尘,连“锻”字灵那点暖光都透不出,只剩团脆生生的虚影。他摸出老渡夫给的芦苇杆,往石板边的土上戳了戳——杆里的河泥还留着水汽的凉,刚挨着土就洇了点湿痕,地面陷开个小窝,板上的“昜”字竟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绿痕,像埋在干土里的芽。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农夫把木叉往秸秆堆一靠,“我年轻时看碾,这石板总润着。那会儿收了麦就往场里赶,牛拉着碾轮转,人跟着翻麦,‘场’字的气能顺着碾轮往麦堆上沾,碾出的麦粒都带着暖,连麻袋上绣的‘麦’字都跟着活——人扛着麻袋过石板时,‘场’字的气能顺着麻袋往人肩上爬,到了仓里还潮乎乎的。”
他指了指场边的旧仓:“后来用了脱粒机,铁壳转得比碾轮快十倍。人都往机器那边去,麦场就荒了。日头一年比一年毒,先晒裂了碾轮,再烤干了石板,最后连秸秆都堆不住——老石匠前年来过,蹲在石板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旱气困着了,得用‘活麦’养,可麦场的麦粒都陈了,哪来的活麦?”
吴仙往麦场深处望,场角堆着些瘪麦粒,麦粒沾着点新麦的嫩壳,壳里还留着点浆气。他从袖袋里摸出芦苇叶,往石板没晒透的边撒了撒——叶上还凝着河湾的水汽,落在干石上竟“滋”地化了,湿痕顺着板缝往下渗,渗到“昜”字的横画时,板缝里的麦壳竟软了软,露出点极弱的润光,像渴极了的芽沾着露。
“你闻。”吴仙忽然按住石板角。老农夫停了手,竟闻见石板下传来“簌簌”的轻响,是那埋在干土里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麦灰散了点,往芦苇叶的湿痕凑了凑。他想起渡夫给的河泥,掏出发蔫的芦苇杆往石板上抹了抹——泥里的水汽浸着石面,抹过的地方竟凉了些,地面的湿痕更宽了,“昜”字的绿痕漫开,顺着石板往下淌,滴在碾轮缝里时,缝里的碎麦壳竟鼓了鼓。
“得让它摸着麦气才行。”吴仙捡起把瘪麦粒,往场边的新麦茬里埋了埋——麦粒吸足了新麦的嫩气,他捏着麦粒往石板边的土上撒,麦粒挨着“场”字的残痕时,麦壳顺着风往下落,落在石上竟不滚,像层薄绒盖着板缝,把暑气挡了挡。
他握着麦粒往石板上轻撒:“‘场’,从土,从昜,土者,地之基也;昜者,日之照也——地承麦,麦承碾,碾记字,字才不裂。”撒得越匀,板面越润,“昜”字的绿痕突然往土里伸,像在找“土”旁的影,芦苇叶的湿痕跟着往石板下渗,渗到麦灰深处时,竟拽出团褐黄的影——正是“土”旁的字灵,被干土埋得久了,影都发脆,一碰着“昜”字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农夫突然往旧仓跑——仓角藏着块没磨透的旧碾齿,齿上刻着“碾”字,是当年石碾上崩下来的。他抱着碾齿跑回来,往石板边一放:“碾跟场是伴!当年碾轮转,‘碾’字的气能顺着麦往石板上爬!”碾齿刚挨着石板,“场”字突然亮透了,“土”旁和“昜”字合在一块儿,土气裹着润往周围淌——旧石碾的缝竟自己收了收,碎麦壳往远处落;麦场的土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石槽,槽上刻的“簸”字也透了点光,像刚醒似的动了动尖。
风从麦场东吹过来,卷着麦香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土路上跑过来几个半大的娃,是老农夫的孙辈,刚从脱粒机那边的晒场跑回来,手里攥着新麦穗,见石板亮了都停住脚:“爷!那字在石上发光呢!跟你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个举着新麦穗往石板边凑:“爷说以前碾麦时,字亮了就好收麦——我们帮你扫麦壳!”娃子们蹲在石板边,用手拢板缝的麦壳,拢得越欢,“场”字的光越盛,连麦场上都浮着层淡绿的光,像铺了条草做的毯,一头连石板,一头连旧仓。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麦场北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北——那边的风里没麦香,却裹着点墨气,像是有刻着字的旧碑在书院沉眠。他知道,“场”字的土脉续上了,老农夫和娃子们会守着麦场,把旧碾补好,让字灵跟着碾轮转,而他得往有墨香的地方去。
老农夫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包里裹着把新麦仁,递给他:“这麦是石板边发的新苗结的,老看碾的说麦里沾着‘场’字的气,能让墨地上的字认土脉。你带着,往有书院的地方走——要是遇着干得发脆的字,就把麦仁往字边撒撒,麦一润,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娃子们也把刚掐的新麦秆捆成束,塞他手里:“麦秆能引土气,要是字灵怕墨地燥,你就把秆给它们看,说‘老麦场的土都润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布包和麦秆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麦场北走。走到土岗上回头望,老农夫正牵着牛往石碾旁走,娃子们在麦场里拾新落的麦粒喊“慢点儿”,“场”字的光顺着土面往远处淌,淌过田埂的豆,淌过路边的麻,像条软乎乎的土带,一头拴着老麦场的穗,一头牵着岗外的路。
风里的墨香越来越清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布包,麦仁是硬的,却透着麦气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书院的字在等,等新麦润气,等麦秆引脉,等把干裂的气脉,一点点泡软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北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麦秆在袖袋里轻轻擦着芦苇杆,“沙沙”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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