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空气沉滞得如同浸透了鱼油,湿漉漉、滑腻腻地贴在皮肤上。黑夜沉沉压住城市,唯有涅维尔斯基将军大街尽头那座庞大如史前巨兽的“鲟鱼王”酒店,依然亮着几星桀骜不驯的灯火,像巨兽垂死时不肯瞑目的独眼。此刻,几辆漆黑的“乌拉尔爱国者”越野车,如同送葬队列般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悄无声息地停在酒店那镀金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阴森的大门廊檐下。
车门打开,踏出的首先是几双沉重、沾着泥浆的军靴,接着是几张毫无表情、如同冰封西伯利亚冻土般的面孔。为首的检察官格里博耶多夫,一个仿佛被办公室案牍吸干了所有水分的干瘪男人,腋下紧紧夹着一个鼓胀得近乎畸形的黑色硬壳公文包。他身后,警察局长瓦西里耶夫——一个壮硕得如同退役摔跤手、下颌紧绷如铸铁的汉子——沉默地挥了挥手。一群身着深蓝制服、荷枪实弹的警察如同阴影里涌出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酒店那过分宽阔、此刻却显得无比逼仄的大理石前厅。水晶吊灯的光芒被他们深色的制服和冰冷的枪管所吞噬,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值夜班的老门房伊万·彼得罗维奇,像一截被骤然抽去支撑的朽木,瘫倒在描金的高背椅里。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最终只吐出一句破碎的哀鸣:“不……不是结束了吗?这……这又是什么?”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在格里博耶多夫手中那份文件上,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格里博耶多夫没有看他。他走到那张光可鉴人、足够停下一辆小汽车的桃花心木前台前,“啪”地一声,将腋下的公文包重重顿在桌面上。金属搭扣弹开的脆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枪声般刺耳。他伸出枯瘦、指节异常突出的手,从包里抽出一卷厚重的、散发着劣质油墨和纸张霉味的文件,纸张边缘因频繁的翻动而卷曲发黑。
“根据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市列宁区第1147号民事裁定书,”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花岗岩地板上,“兹决定,对原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市市长,维切斯拉夫·彼得罗维奇·科洛廖夫及其直系亲属名下,位于本市及其他地区的非法所得不动产,共计八百二十一处,实施国家没收。即刻生效。”
他干涩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空气,毫无感情地罗列着那些冰冷的地块编号、门牌号码、面积数字。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前台后那位年轻女接待员无法抑制的、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仿佛那串串数字是抽打在她灵魂上的鞭子。
“其中,”格里博耶多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清晰地刺入每一个角落,“包括此酒店——‘鲟鱼王’酒店——内,非法占有的公寓式酒店房间,三百二十二套!总面积两万七千六百八十平方米!”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大厅,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竭力模仿某种叫做“冷笑”的表情,“依据权威测绘比对,此项非法财产,其面积已超出伟大祖国的心脏——噩罗海城红场!”
死寂。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影纹丝不动,仿佛也凝固了。只有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混合着震惊、荒诞和某种难以言喻寒意的情绪,如同深海的淤泥,缓慢地在大厅里淤积、漫涨,直至淹没所有人的口鼻。
警察局长瓦西里耶夫适时地向前一步,他那壮硕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清场。所有无关人员,立刻离开。钥匙。”
他的命令简短而粗暴。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立刻扑向前台,粗暴地拉开抽屉,将里面黄铜铸造的厚重钥匙盘哗啦啦地倾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骨骼在摩擦。伊万·彼得罗维奇发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彻底瘫软在椅子里。年轻的女接待则像被抽掉了脊梁,顺着前台光滑的柜壁无声地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淌过她惨白的面颊。
格里博耶多夫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那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在那一大串冰冷的黄铜钥匙上划过,最终停留在最大、最沉、上面蚀刻着繁复双头鹰徽记和“总统套房”字样的那一把上。指尖触碰金属的瞬间,一股异样的、刺骨的寒意骤然顺着指尖窜入骨髓,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把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光泽的钥匙,仿佛那不是钥匙,而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都拿走,”瓦西里耶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锈味,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格里博耶多夫瞬间苍白的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一张纸片,一把钥匙,一粒灰尘,都属于国家财产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丧钟。警察们抱着塞满账簿、文件盒和成串钥匙的沉重纸箱,沉默地走向门口。格里博耶多夫走在最后,腋下重新夹紧了那个似乎轻了一些、却感觉更加沉重的公文包。在即将踏出那扇镀金大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空寂得如同巨大墓穴的前厅里,水晶吊灯依然散发着惨白的光。那把总统套房的黄铜钥匙,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像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入了门外粘稠的黑夜之中。身后,那扇沉重的镀金大门缓缓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巨兽合上了它的下颚,将所有的光与声,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没收清单,一起锁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格里博耶多夫那夜噩梦缠身,仿佛坠入永冻的泥沼,冰冷而窒息。翌日清晨,他揉着剧痛的太阳穴,步履沉重地踏进检察院那弥漫着旧纸张、劣质烟草和官僚气息的办公室时,一股更加刺骨的不安攫住了他。他的助手,年轻而向来一丝不苟的安德烈,脸色灰败得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墙皮,正站在他堆满卷宗的办公桌前,眼神涣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格里博耶多夫同志……”安德烈的嗓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鲟鱼王’……还有那些没收的公寓楼……出事了。”
格里博耶多夫的心猛地一沉,昨夜那把冰冷钥匙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接过安德烈颤抖着递来的纸片,上面潦草地记录着几个刚刚接到的、语无伦次的报案电话:
“……墙在哭!不,是渗水!咸的!又腥又咸!像……像腐烂的海鱼肚子里的水!”
“地板下面……天啊,地板下面有东西在哭!像孩子……又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走廊!整个楼道都是那味儿!鱼腥味!浓得化不开,熏得我吐了三次!”
“……维尼熊!我看见了!就在墙角!毛茸茸的影子……黄色的!它……它对我笑!就在那个该死的‘鲟鱼王’301房间!”
纸片上的字迹凌乱而扭曲,每一个惊叹号都像一把惊恐的小锤,敲打着格里博耶多夫紧绷的神经。尤其是最后那条关于“维尼熊”的报案,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镇定。那个名字……那个早已被刻意遗忘、埋葬在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黑暗岁月深处的街头黑帮代号——“维尼熊”!科洛廖夫发迹前赖以称霸码头、垄断渔获的血腥爪牙!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毛茸茸的、黄色的影子?
“派人去查!”格里博耶多夫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他猛地将纸片拍在桌上,震得笔筒里的铅笔一阵乱跳,“立刻!带上技术科的人!封锁现场!尤其是那个301房!还有……所有报案点!”
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恐慌的螺旋。技术员们带着沉重的设备和苍白的面孔出发了。然而,现场带回的“证据”却比任何臆想的鬼故事更加令人作呕,也更加……诡异。
技术科负责人,一个以冷静刻板着称的中年男人,此刻站在格里博耶多夫面前,嘴唇哆嗦着,几乎拿不稳手中的物证袋。袋子里装着几块湿透的、颜色诡异的墙皮碎片。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格里博耶多夫同志……化验结果……墙里渗出的液体……主要成分是高度腐败的鱼类组织液、海水……还有……还有少量的人类泪液成分。”他顿了顿,胃部一阵抽搐,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咸腥味源初步判定是……高度浓缩的……腐烂鲱鱼气味素。”
格里博耶多夫盯着物证袋里那摊粘稠、泛着诡异黄绿色的物质,一股浓烈的、仿佛来自深海腐烂渔网的腥臭似乎穿透了塑料薄膜,直冲他的鼻腔。他感到一阵眩晕。
“地板下的声音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
“声呐探测……”技术科负责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下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但我们的仪器……确实录到了……声音。”他颤抖着手,按下了带来的便携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呜咽声,从劣质的小喇叭里流淌出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绝望,时而像垂死孩童的抽噎,时而又扭曲成被勒紧喉咙的野兽发出的嘶鸣,甚至……还夹杂着一种仿佛来自深海的、巨大鱼类的沉闷咕噜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冰冷的钩子,刮擦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
格里博耶多夫脸色铁青,猛地挥手关掉了录音。那声音消失了,但那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诡异感,牢牢地钉在了房间里。
“还有……那个‘维尼熊’……”技术科负责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301房……我们做了全面的痕迹检测。没有玩具,没有投影设备……没有任何……任何能造成光学幻觉的物理来源。但是……”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极度的困惑,“……房间角落的地毯上,提取到几根……黄色的、非常柔软的……疑似……人造毛纤维。成分……不明。”
黄色的毛?格里博耶多夫脑海中瞬间闪过科洛廖夫那张油光满面、总是挂着伪善笑容的脸,以及他那段刻意抹去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过往——那个在九十年代码头上,带着一群被称为“维尼熊”的打手,用铁棍和鱼叉建立血腥秩序的黑帮头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恐慌如同瘟疫,在那些被国家重新分配、刚刚满怀希望搬入没收房产的新住户中疯狂蔓延。抱怨和恐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区政府的屋顶。格里博耶多夫顶着巨大的压力,焦头烂额地试图扑灭这股源自超自然的恐慌之火。
就在这混乱得如同沸腾油锅的时刻,一个更加惊悚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后心。消息来源是瓦西里耶夫——那位铁血的警察局长,他的声音第一次在电话里失去了惯有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格里博耶多夫……听着。我们的人……在‘鲟鱼王’……做最后的清点和封存……总统套房……那间最大的……”他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那面旗……那面该死的旗……它自己回来了!”
“什么旗?”格里博耶多夫心头狂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还能是什么旗!”瓦西里耶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去年!科洛廖夫那混蛋送去前线的!上面签满了名字!后来……后来在噩罗海城!最高层亲自展示过的那面‘英雄旗’!它应该在国防部的荣誉陈列馆里!用防弹玻璃罩着!有二十四小时警卫!但现在……它就在‘鲟鱼王’总统套房最显眼的那面墙上!挂得端端正正!像……像一直就在那里一样!”
格里博耶多夫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面旗帜!那面沾染着前线硝烟和士兵签名、后来被抬升到神圣地位的旗帜!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跨越千山万水,挣脱重重的守卫,回到这个被没收的、充满罪恶和腥臭的酒店总统套房?这荒谬绝伦的事实比任何鬼影和哭声都更让他胆寒。
“看好它!我马上到!”格里博耶多夫对着话筒吼道,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办公室。他必须亲眼看看!这荒谬的、亵渎的、却又带着致命恐怖的核心!
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冲进“鲟鱼王”酒店那依旧弥漫着浓重鱼腥味的总统套房时,瓦西里耶夫和几名荷枪实弹、脸色煞白的警察正死死盯着套房客厅那面巨大的、装饰着繁复石膏线的墙壁。
那面旗帜,就挂在那里。
深红的底色,如同凝固的、陈旧的血。金黄的镰刀锤子徽记和环绕的麦穗图案,在惨白的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旗帜的下半部,密密麻麻布满了深褐色、蓝黑色、炭黑色的签名,那些字迹扭曲重叠,像无数挣扎的触手。旗帜正中央,用粗粝的金线绣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侧影,线条僵硬,如同粗糙的墓碑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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