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巳时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沾在李承道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上,像撒了层盐霜。等他们拐进阴槐镇的牌坊时,雨势已如瓢泼,砸在千年古槐的树冠上,溅起的水雾裹着股腐叶腥气,呛得赵阳直皱眉。
“师父,这鬼地方连块像样的避雨棚都没有?”赵阳抹了把脸上的水,手里那柄比他人还高的铁尺被雨水淋得发亮。他生得虎背熊腰,粗布短打裹着结实的肌肉,此刻却像头被淋湿的幼兽,眼神里满是警惕。
林婉儿没说话,只是往李承道身后缩了缩。她穿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半朵褪色的云纹,怀里紧紧抱着个油布包——里面是师徒三人的符咒与法器。她的脸色比衣衫还白,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落在牌坊上那块斑驳的匾额上。“阴槐镇”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看着像某种扭曲的符咒。
“别急。”李承道慢悠悠地掏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液顺着他的胡茬往下滴,“这镇子看着闭塞,规矩怕是不少。”他的声音带着点醉意的沙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与这副散漫模样不符的锐利。
话音刚落,街角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十几个镇民举着油纸伞站在雨里,伞沿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张张模糊的脸。最前头的是个铁塔似的汉子,穿着件沾着血污的黑布短褂,腰间别着柄半尺长的屠宰刀,刀鞘上的铜环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外乡人?”汉子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目光扫过李承道手里的酒葫芦,又落在赵阳的铁尺上,“不知道今儿是槐神祭的头七?敢带着铁器进镇?”
赵阳刚要瞪眼,被林婉儿拽了拽袖子。她轻声道:“他是王屠户,镇上的主事人。”方才她瞥到汉子褂子内侧绣着个褪色的“王”字,与地方志里记载的阴槐镇霸主姓氏对上了。
李承道收起酒葫芦,拱手笑道:“贫道李承道,带两个不成器的徒弟赶路,恰逢大雨,想借贵地避一避。至于铁器……不过是徒弟防身用的,绝无冒犯神灵之意。”
王屠户冷笑一声,嘴角的刀疤在雨里显得格外狰狞。他身后的镇民们鸦雀无声,只有雨水敲打着伞面的声响,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门。“避雨可以,”王屠户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一条泥泞的小路,“但得守规矩。今晚槐神要‘赏光’,你们三个,得留下观礼。”
“赏光?”赵阳没忍住,“我看是要吃人吧?”
这话一出,镇民们的伞沿又压低了些,有人发出压抑的抽气声。王屠户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按在屠宰刀的刀柄上:“后生仔嘴巴放干净点。槐神庇佑我们镇几十年,轮到你这外乡人说三道四?”
李承道按住赵阳的肩膀,对王屠户道:“徒弟口无遮拦,贫道替他赔罪。观礼就观礼,只是我等囊中羞涩,怕是……”
“不要你们的钱。”王屠户打断他,眼神像钩子似的刮过林婉儿怀里的油布包,“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明早雨停了,自可离开。”
他们被领进镇东头的一间破庙,庙里弥漫着香灰与霉味,正中央供着个模糊的木像,看不出是神是鬼。王屠户留下两个镇民“伺候”,实则监视,自己则揣着刀转身进了雨幕,背影消失在古槐浓密的阴影里。
“师父,这姓王的不对劲。”赵阳蹲在门槛边,用铁尺划着地上的泥,“刚才我瞅见他褂子上的血不是牲畜血,腥气太淡,倒像人血。”
林婉儿已经打开了油布包,正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天光检查符咒。她的手指拂过一张黄符,忽然停住:“你们看。”符纸边缘沾着点深褐色的粉末,她捻起一点凑到鼻尖,“是尸粉,而且是刚风干不久的。”
李承道走到供桌前,指尖敲了敲木像的底座。“这庙以前是祠堂,”他低声道,“底座是空的,里面藏着东西。”话音未落,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醉醺醺的汉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身上的酒气盖过了庙里的霉味。
“道士……你们是道士?”汉子眼睛通红,手里攥着个空酒坛,“快……快离开这镇子……王屠户他……”
“李老四,你喝醉了!”守在门口的两个镇民厉声呵斥,上前要拉他出去。
李老四却像疯了似的挣扎,酒坛摔在地上碎成八瓣:“他每年都要喂槐神!去年是我哥……今年轮到……”话没说完,他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脖子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林婉儿最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按住他的伤口。伤口在喉管处,边缘焦黑,不像是被利器所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灼穿的。“还有气!”她抬头对赵阳喊,“快拿金疮药!”
赵阳刚要动,李老四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睛瞪得滚圆,断了气。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庙门外那棵千年古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槐神发怒了!”一个镇民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这外乡人引来的祸事!”
另一个镇民拔腿就往外跑,嘴里喊着:“快去告诉王屠户!”
李承道走到门口,望着雨幕中那棵遮天蔽日的古槐。树干粗壮得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枝桠扭曲地盘旋向上,被雨水打湿的树皮黑得发亮,像裹着层凝固的血。最粗的那根枝桠上,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在风雨里轻轻摇晃。
“师父,那是什么?”赵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是李老四的尸体。不知何时被吊在了古槐上,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双手垂落,像个破败的木偶。而从破庙到古槐的那段泥路上,只有一行凌乱的脚印——是李老四自己的。
雨还在下,古槐的影子在地上蠕动,仿佛有了生命。林婉儿蹲在李老四的尸体旁,指尖沾了点焦黑的伤口残留物,放在舌尖尝了尝,脸色骤变:“是‘化骨水’,用曼陀罗与砒霜熬的,王屠户的屠宰场里一定有这东西。”
赵阳在庙门后的泥地里扒拉了几下,挖出一枚生锈的铁钩,钩尖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迹。“这上面有字。”他用袖子擦了擦,铁钩内侧赫然刻着个“王”字。
破庙里的香灰被风吹得四处飘散,落在李老四圆睁的眼睛上。林婉儿突然觉得后颈一凉,抬头望去,只见供桌上的木像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那张模糊的脸正对着他们,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远处传来了王屠户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把李老四的尸体放下来吧,槐神收了祭品,该安生了。”
李承道握紧了手里的酒葫芦,葫芦壁冰凉刺骨。他知道,这阴槐镇的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而他们三个,已经成了这盘杀人棋局里,最显眼的棋子。
雨势在午夜时分弱了些,变成黏腻的毛毛雨,裹着古槐的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王屠户让人把李老四的尸体抬去槐树下的石台上,说是要让“槐神”细细享用。镇民们都回了家,只有巡逻的汉子举着松明火把,光焰在雨里忽明忽暗,把古槐的影子投在泥墙上,像无数只扭曲的手在抓挠。
破庙里,赵阳用铁尺顶住了门板,耳朵贴在门缝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师父,那王屠户没走,就在对面屋檐下站着。”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手里还攥着那把刀,跟盯着猎物似的。”
林婉儿正借着油灯检查从李老四身上找到的东西——半张揉烂的草纸,上面用炭笔写着“粮仓”两个字,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她把草纸铺平,指尖划过字迹:“这李老四,死前怕是想去粮仓找什么。”
李承道坐在供桌旁,手里转着那枚刻着“王”字的铁钩。钩子上的污迹已经干涸,变成深褐色,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粮仓是镇上的命脉,”他眯起眼,“王屠户要藏东西,那里最方便。”
“可他怎么进去?”赵阳挠头,“粮铺老板跟王屠户穿一条裤子,今晚巡逻的人里就有他侄子。”
话音未落,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门板。赵阳猛地握紧铁尺,林婉儿吹灭油灯,庙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透进的火把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谁?”李承道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门外的响动停了。过了片刻,一张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赵阳摸过去捡起来,凑近门缝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是张用鲜血画的符,符尾拖着个箭头,指向镇西头的方向。
“是哑女阿秀。”林婉儿凑过来,指尖抚过纸上未干的血迹,“她指甲缝里有胭脂花汁,这血里掺了那个。”
赵阳想起傍晚见过的那个小姑娘,穿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梳着两条歪歪扭扭的辫子,总是低着头,眼睛藏在刘海后面。王屠户说她是捡来的哑女,平时就在屠宰场帮忙打杂。
“她在给我们报信。”李承道接过血符,在指尖捻了捻,“胭脂花汁遇碱会变色,这血符里还掺了别的东西。”他摸出火折子点亮,只见血符边缘渐渐浮现出几个淡红色的字:“三更,粮仓。”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把古槐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蛰伏的巨蟒。师徒三人借着月色往镇西头走,脚下的泥路软得像烂肉,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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