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彪的耳膜里塞满了殡仪馆粘稠的哀乐和亲属压抑的抽泣。腰背深处板结的僵痛被这羞辱猛地撕裂,他忽然眼前一黑!
然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在心中燃起。他顾不上疼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起,即便无法挺直身体,还是努力地向门外踱去。他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离开!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要回去休息了。
他低着头,不管不顾地撞开休息厅冰冷的门框,踉跄着冲进那条回荡着死亡气息、令人窒息的长廊。这一次,没人再喊他回去了……
殡仪馆门口的道路两旁,几辆贴着“殡葬服务”黑标的大巴车沉默地趴在路边阴影里。等了半晌,寇大彪愣是连一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着。想来也是,这地方很特殊,除了专门接送逝者和家属的车,寻常的出租车怕是不愿意来这载客。幸好,出门右手边还有个公交站头。
寇大彪佝偻着蹭到站牌柱旁,摸出半支皱巴巴的烟。烟草燎过喉咙,一股悔恨的烟雾再次在他胸中翻涌,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可他不想自己以这般模样见人,更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一根烟的功夫,一辆公交车裹着热风刹停,车门“嗤”地裂开。排队的人往前涌,他拖着右腿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进烂泥坑,膝盖打晃,身子歪斜着往下跌坠。前头挎菜篮的老妇人猛地回头,眼珠黏在他瘸腿上滑了两遭,鼻翼翕动着,肘尖捅向老伴肋骨,干瘪的嘴唇朝他一撇。
汗酸混着韭菜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寇大彪一把攥住冰凉的扶手,另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死命掐着大腿,试图缓解大腿根部的剧痛。硬币砸进投币箱的当口,他听见前排老妇人鼻腔里挤出的哼声,瞥见几个校服少年突然噤声,脖颈齐刷刷扭过来。后排穿西装的男人扶了扶眼镜,镜片反着冷光,目光像钩子般刺向他——众人不约而同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知道别人在看什么——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自己都要一瘸一拐,一摇一晃,别人一定猜想自己可能是小儿麻痹,或者是先天残疾。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的事又与路人何干?可周围那些的异样的目光,他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到底这里面是有同情还是鄙夷,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会让别人多看一眼,也许每个残疾人出门都是他如今这般感受——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架上,供人指点评判。
周围的乘客也像是默契般给他让出了个过道。寇大彪的脖颈几乎折进胸口,朝车厢尾部那个空座踱去,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将头靠紧窗沿,甚至没勇气直视周围。
车在滚烫的柏油路上颠簸,一站又一站,当快要到家门口的车站时,他弹簧般弹起,瘸腿刮着座椅边缘,踉跄着走到车厢后门。
公交车嘶哑地刹停在熟悉的街角。寇大彪几乎是跌撞着扑下车门,滚烫的沥青路面蒸腾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土味涌来。他踉跄两步扶住电线杆,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
他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手指哆嗦着摸向裤袋想掏烟,却不小心抓了个空——那半盒皱巴巴的“金上海”竟从汗湿的指缝滑落,顺着路沿石缝“噗”地栽进泛着馊臭的积水沟。
他盯着沟底那抹闪耀的金色,喉头一哽。弯腰去捞的瞬间,腰椎骤然爆开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只能死死扒住石沿喘息。
算了。他咬牙直起身,拖着灌铅的右腿转向小区侧门那间灰扑扑的杂货店。
玻璃柜台后,满头银丝的老太婆正踮脚擦拭货架。见他瘸拐着踩上台阶,她忙撂下抹布掀帘迎出,枯瘦的手不由分说架住他肘弯:“当心台阶哟!慢些,慢些……”苏北口音的普通话像掺了沙砾,磨得人耳根发涩。寇大彪一怔,手臂下意识想挣,却被那铁钳似的力道箍住,只得借力挪进店里。樟脑丸和陈年烟草的浊气沉甸甸压进肺里。
“拿包金上海。”他摸出张汗渍斑驳的十元纸币拍在柜台上,玻璃震得嗡嗡响。
老太婆眯眼捻起烟盒递来:“十一块。”
寇大彪指尖一顿:“涨了?上回还是十块。”
“哎呦小伙子,”她皱纹里漾出点笑影,“你是多久没出门啦?烟草公司早涨咯!”忽又探头打量他绷直的右腿,嗓门陡然压低:“年纪轻轻的……腿脚咋伤成这样?”
寇大彪撕烟盒的动作僵住。塑料膜裂开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当兵练的。腰坏了,连累腿。”
柜台对面倏然一静。老太婆浑浊的眼珠骤然亮起,身子前倾几乎压上玻璃:“当兵的?巧了嘛!我年轻时也在文工团!”她猛一拍腿,震得货架铁皮哐啷作响,“六九年!徐州分区!你哪个部队?”
寇大彪愕然抬头。昏黄灯光下,老太太佝偻的脊背竟无意识挺直了几分,眼底灼烧着一种他久违的、滚烫的光——那光劈开小店阴翳,也猝然烫穿他终日蜷缩的硬壳。他喉结滚动,扯出个生锈的笑:“……真看不出来。”
老太婆已抓起桌上那枚一元硬币塞回他掌心,“都是战友!往后你来买上海,”她眨眨眼,皱纹里淌出狡黠,“就十块!快回去歇着!这腰伤啊,最忌久站!”
寇大彪攥住烟盒,塑料薄膜被体温焐热的瞬间,指关节终于不再发抖,疲惫的身体里似乎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
他咬牙坚持一步步往家走去,终于离家越来越近了,正埋头向单元门挪动,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
“小毛?”父亲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脚边趴着那只泰迪犬菲菲。菲菲看见他,立刻支棱起耳朵,湿漉漉的黑鼻头朝着他的方向急促地嗅闻,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呜咽。
父亲抬起头,带着浓重的疑惑发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今天大礼,你…你叔叔去了吗?”
寇大彪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甚至懒得完全转身,只侧过半边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每个字都浸透着极度的不耐烦:“嗯。去了。我自己人不舒服,先回来了。”
菲菲似乎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焦躁,呜咽声更大了些,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怯意和不解。
寇大彪没有再理会。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几乎是扑向单元楼,摸索钥匙的手抖得厉害。门开了,他一把抓住冰凉的金属楼梯扶手——那冰冷的触感成了唯一的支撑。一步,一步,沉重而急促地向上攀爬。每一次抬起那条病腿,腰椎都传来一阵钻心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楼梯间里空洞地回响。
即使是二楼,也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门开的刹那,熟悉的、带着微尘和家用品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几乎催生了他眼眶的酸胀。
他径直冲过客厅,连袜子都顾不上脱,目标只有那张能让他活下去的床。推开卧室门,他像一头耗尽体力的困兽,没有半点犹豫,整个人几乎是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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