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上粗粝的刺毛磨得手心一片红肿。
南枝垂着眼睫,昏黄光影在面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弧度,她磨了磨牙,索性翻身上马,朝着和陈府相反的方向而去。
*
不算大的院子,却林林总总堆了十几个箱子。
方木盘膝而坐,将木箱子打开,一件件盯着里面皮料的线头、浮毛、尺寸……待确认无误,便仔细地将其叠回箱子里。
春日渐深,厚料卖不上价,这些都是花低价从京城料商那坑哄来的,但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脉自是遍布天下,只需花上一丁点路银,往北运送就能枯木逢春,至少赚个三成利。
南枝走到院前时,只见到那满院的箱子,几乎瞧不见院子本貌,她人一呆,差点以为走错了。
忽地,从箱子后面探出了一小脑袋,双眸亮,朝她挥手道:“南枝,我在这。”
她一边惊叹一边往里走:“怎地这么多箱子?”说着,直接坐在方木对面,背靠在沉甸甸的箱子上,轻呼了口气,过度紧张而僵硬了整日的身体总算微微放松。
方木转了转眼珠,自是不会将这等“生意经”传给旁人,扬起下巴道:“家致富的秘密,说了是要付银钱的。”
空中飘着皮料上的浮毛。
南枝揉了揉鼻子,俯身一道叠着那些皮料,她瞄了方木一眼,略显生硬道:“当初我刚在京城碰见你时,好像是在染坊门口,还塞给了我一布包,你当初是从何处找出的布包来着?”
方木的动作一停,有点茫然地抬起了脑袋。
这事早就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染坊那处也没再贴过什么逮小贼的告示,她以为是被南枝送了回去。
她是从何处寻到的布包来着?
这还要回到约莫一年前,南枝和陈涿成婚的第二日——
染坊那时没被那么多人盯上,寻常门可罗雀,整日都没什么人经过,方木原是在和京中几个毛料商纠缠价格,却在和他们饮宴时听说了染坊中有一等一的好料,难忍心中好奇,酒醒后就到了染坊里一探究竟。
她一路进院畅通无阻,明晃晃进了堂内。
堂中尚未收拾,梁上密匝匝地蒙着挂灰的蛛网,旧物七零八碎地收在一块,轻易拿走一件,就是哐当当的一阵响。唯有上的乌木桌被擦得蹭亮,平实地摆着一尊半人高的观音像,坐于莲台,眉眼半垂,因年头太长又经过一场火,漆料略显斑驳,半面身子都燎出了灰烟,小窗朦胧地投入光线,明暗交替处愈模糊。
——真正的贡布就放于观音像旁三寸外的木箱里。
她却被那尊迎面得见的观音像震住了。到底是常年在外经商的人,再怎么不信,遇上这种神佛之事也不由得敬上三分。正犹豫着想要离开时,转念想到昨夜夸上的海口,她还是咬了咬后槽牙,停了脚步。
可此地一片狼藉,怎么也不像是能藏东西的地方。
方木以己度人,若她是染坊主人,若她藏银钱,自是会藏在旁人碰也不敢碰的地方。
她作揖拜了拜,动作鬼祟地走到那尊观音像,左右摸了半晌,没觉出什么不对便蹲下轻轻抬起了一条小缝,眯眼细看半晌,这才现里面没了专门用来填泥像的稻草,浅糊了一层干泥,一动掉下了好些渣,隐隐露出里面一团浅青色的布包。
那观音像过于沉重,只能慢慢挪着边角到桌边,从小缝里将布拽出来。可扑簌簌掉了一层干泥,才终于将那布包从中拽了出来。
屋内接连不断的细碎声响,也终于使得院中人频频张望,又起身往那处走去。
方木原只是想端详一番,回头也好与那几个商人搭上话,指尖刚扯开布包一瞧,瞥见了那一叠厚实的布,厚实得有些不对劲,刚准备细摸细看,就听到了越逼近的脚步声,她一时无法只能抱着那布包仓促跑远,在院中处撞上了尚还失忆的南枝。
烈火焚过,观音为其作盾。
染坊重建,处处收整,独独没去动堂上高耸的观音像,它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沉默又平静地,看梁上成网,案前落灰,直至一缕光映入泥像。
冥冥之中,这份沉寂了近四年的包袱就这样重见天日,送到了另一人的手里。
方木拧眉细想道:“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屋里那尊观音像里面找到的,你不是将东西送回去了吗?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此刻,南枝心里已有九成笃定,她按下心底激动,神色归于平静,只道:“没什么,不过是今日来的路上突然想到了。”说着,指尖捏着毛料的力道变紧,终于决定道:“方木,我今日过来有一事想要拜托你。这几日京城戒备突然变严,出城必须要查验关引,你经常运送货物,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暗中将一人送出城?此事关系重大,若你为难就当没听过。”
方木动作一停,眉尖轻皱看她:“谁要出城?”
南枝抿唇,却摇头道:“暂时不知。”
方木默了默,商贾对朝中时局大多极为敏锐,连着几月动荡,边关又起了战,往后必定少不了一场断骨重生的内斗。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暂放了京中生意,去旁地避上一避。如今掺和进旁事,对她来说有害无利。
她想着,放下了手中东西,少见地有点严肃,只道:“好,我帮你。”
没办法,来寻她的人是南枝,纵是无利可图她都必须竭力相助。
*
夜幕渐黑,天上星,地下灯,在天际线处点缀着寥寥微黄。
南枝终于拖着满身疲惫回了陈府,可刚至门前,遥遥见到府邸上下灯火通明,没半分将要入夜的意味,她心底一紧,近来她归府得迟,就算这时辰回来也不至于等她至此,府里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像是应和她的念头般,前脚甫一迈进门,云团就急匆匆地扑到了身前,脸色煞白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白文被沈大人带走了,如今还没回来!”
南枝累得快要蔫下去的心蓦地一吊,道:“什么时候的事?母亲知晓了吗?”
云团摇头道:“今日晌午时,沈大人突然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寻夫人,夫人不在,他就强行将白文带走了。白文听着夫人的交代,并未怎么反抗,只跟他走了,可这时还没回来。奴婢本是要去告诉公主的,可近来公主病得又重了,用药后就歇息了。奴婢就没敢声张。”
檐角坠灯,廊前飘彩。
南枝垂着眼睫,初春夜里那阵混着清幽的冷风吹着眼角眉梢,撩起几缕被汗沁湿的丝,又从肌肤一直顺着淌进心里。她身子极累,却又不能露出分毫,只抬起手腕扫了下额间汗,道:“去寻高栋。”
她于朝中所识的人并不多,紧要关头只能去寻凝欢,可凝欢身怀有孕,万一受了惊,动了胎气怎么办?思来想去,她依稀忆起了这位与陈涿以往关系颇近的同僚,高栋。
云团刚应下,准备往外走。
可脚步一往外抬,忽地一惊道:“夫人,那不是高大人吗?”
南枝便也扭头,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那位高大人正歪着身子,踏着脚凳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却露着为难又焦灼的神色,刚一落地就双眼光看向她,衬得面色都亮堂了许多。
高栋愁了大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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