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晰,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帧一帧的断片。印象里,阴霾空旷的田野里飘着丝绸般柔软的细雨,乡道狭长泥泞,送葬的村民们松松散散地跟着,一张张悲戚的脸在铅灰色潮气中浮现。年幼的稚野惶恐,任由不认识的人牵着她的手行进。眼前的一切宛如一场噩梦,她焦躁害怕却无可遁逃。双亲枉死,这世上早已没了她的庇护所。远远的,她望见道边的枯树底下,立着一高一矮两道影。送葬的队伍走过时,那一老一少便趴伏在地上,额头抵住泥地,像是要隐入尘埃。稚野大脑空白,来不及分辨那熟悉的身影到底是谁,便被人大力拖拽着走过。坟坑窄窄的,村长说这是村里特意批给她爸的,为的是报答他对老庙村的恩。小稚野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不知此时是该哭着道谢,还是笑着感恩。表情僵硬失控,她杵在那,只笨拙地低头,不停绞动着黑色的衣角。她知道自己今日是众人审视的焦点,她也能听见一张张嘴在背后头嘁嘁喳喳,低语这孩子心硬,怎么连滴泪的没有。是啊,她也想问自己,为什么明明憋胀得无法呼吸,可怎么眼底连颗泪都没有?因为她不接受。她笃定眼前只是场荒唐的噩梦。她只是高高兴兴去城里玩了一趟,等再回来,一切就都变了。大人们争相抚摸她的头顶,攥着她的肩膀要她坚强。可是稚野不明白,她要坚强什么?爸爸妈妈呢?她在人群中仓皇扫视,不见他们。回到老庙村后,她再没见过爸爸妈妈,取而代之的是两只窄窄的木匣。每当她靠近想要朝里探望,大人们便争相去捂她的眼。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尸身被人泄愤般捅了很多刀,脸上的皮肉都烂了。时间到了。第一个下葬的是爸爸,接着是妈妈。松软的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她用力咬着嘴唇,血腥气溢满口腔。疼痛让她忽然惊醒,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梦。终于面对现实,此生最后一次告别,片刻后,她将永远失去父母。稚野不顾一切往坟坑里跳,两手死死扒住棺材的边缘,脸隔着泥土贴在棺木上,最后一次寻找父母的温度。她开始害怕,她只想跟爸妈待在一起,以前他们仨走去哪里都是手牵手的,如今独自将她扔在人间,她不知往后的路要怎么办。她还有太多没学会的,离别太快,她没做好准备——女人们惊叫着,男人们扔下铁铲蹦下去拦她,将挣扎的稚野打横抱出来,箍在怀里死死控住。女孩抽噎着,爆发出迟来的嚎啕,于是整个世界的大雨在顷刻之间落在她眼底,人间扭曲变形,是苦涩的咸。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提及死亡,林稚野总是会联想到不绝的阴雨,天地间灰蒙一片。在她的认知深处,死是潮湿,是腥气,是墙根底下锈红色的苔藓,是一生仅绽放一日的木槿花被行色匆匆的路人踩烂在泥里。晚些时候,警察把她送到了城里的姥姥姥爷家。大人们在客厅里压低声音交谈,稚野趴在门口看过,两张苍老的面颊悲伤。姥爷不住的抽烟,姥姥手帕拭泪,却没有号哭。她忽然想起来,葬礼上姥姥姥爷好像没有出现,奇怪。当天的晚饭也吃得简单,头顶一盏青色的灯,冷冷的,映着三张青绿色的脸。姥姥几次欲言又止,可四目相对时,她嘴里的话咽下去,只抬手帮稚野夹菜。头一个晚上是最难熬的。虽说是亲人,但先前的见面主要由父母串联,她只需要窝在沙发上吃吃喝喝,扮演天真烂漫就好。如今父母离场,空留她独自出席,她这才惊讶的发现,自己跟姥姥姥爷好像“并不熟悉”。小稚野躺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里,望着墙上还珠格格的挂历,瓷瓶里的紫红色塑料假花,听着床头的老式座钟滴答作响,空气中弥散着年老的气息……这就是她以后的家吗?客厅没开灯,姥姥姥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单薄的木门不隔音,断续传来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稚野侧躺在床上,一面哭湿了就翻向另一面,头底下的荞麦枕头咯吱作响。思绪漂浮在空中,一天变得如此漫长,情绪失真,她除了流泪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能做的事情。她感觉现实的一切离她很远,悲伤倒灌,她只能在回忆中寻找浮木。抬手擦泪,碰到腕上的卡通手表,这是妈妈送她的礼物。在失去妈妈的第一天,她已经开始思念起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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