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代待青鸟洗漱完毕,便走上前,自然而细致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束好腰带。她动作轻柔,眉眼间凝着关切。一切整理妥当,她才抬眼温声道:“饿了吧?我们去吃早饭。”
青鸟微微一笑,应道:“好啊。”随即转向一旁的石胜:“阿兄,一同去吧?”
石胜提起医箱,道:“我先将药箱放回房里,顺便叫上老樊和仙君。”说罢转身走向隔壁房间。
青鸟三人便在门口等候。不过片刻,便见樊铁生和王仙君随着石胜走了出来。几人相互道了早,寒暄几句,便一同朝大堂方向行去。
三人还没走到大堂,喧闹声便顺着楼道口涌了过来——杯盏碰撞的脆响、客人的谈笑声、伙计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满是烟火气。待推门走进大堂,更是一眼便见里头热闹得快坐满了,连角落的小桌都围了人,只余下两三张空桌还没来得及收拾。
言嫂正踮着脚在柜台给要走的客人结算,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张问正招呼刚进门的客人,脸上堆着笑;另外几个伙计更是脚不沾地地忙活着,有的端着托盘穿梭在桌间上菜,热汤的白汽熏得额角冒汗;有的拎着茶壶给客人添茶水,壶嘴倾斜时动作利落;有的正在为刚入座的客人报菜名,帮助客人点菜。每个人都脚步匆匆,却忙而不乱。
青鸟的目光下意识往前扫去,落在大堂进门左手边靠墙的四桌人身上——这四桌坐了二十余人。前三桌的人穿的都是清一色的青色长衫,年纪跨度不小,年长的看着四十出头,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上下。他们的衣衫制式相同,细节处却显露出窘迫:有的衣料被浆洗得发白发软,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有的在肘部、膝盖处打了补丁,用的碎布颜色与原衫相近,看得出是精心缝补过的;只有少数几人的长衫还算崭新,可布料上的光泽却有些发暗,显然也是浆洗过十几次的旧物。
最后一桌的情形却大不相同。这桌围坐着六人,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上的青衫料子比前几桌的细腻不少,领口绣着暗纹;头上戴着一顶与头等高的方冠,用一根素面金簪固定,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面相儒雅,眉骨上的眉毛却疏疏淡淡,胡须也不多,下巴处只留着寥寥几十根,其中一根格外长,垂到衣襟处,他说话间总爱用指尖轻轻捻着那根长须,神态间透着几分沉稳。
最惹眼的是额头正中那道红色条纹——长约两寸,宽如小指,颜色不是画上去的浓艳,也不是纹绣的死板,而是从皮肤下隐隐透出来的,带着几分奇异的光泽。
青鸟目光一凝,心中当即有了答案——这分明是蓬莱山太乙彤光府独有的九转丹炁真诀的法力显化!
他早年曾听师父闲谈提及,这九转丹炁真诀堪称彤光府的镇派绝学,玄妙非凡。整套功法按法力精深程度分为九品,可纵览彤光府近五百年的传承,初代开派祖师张极尘穷尽毕生修为,也只修到第五品;此后门中弟子资质渐衰,再无人能及祖师高度——能将功法练至第三品的,已是门中翘楚;而能突破至第四品的,数百年间也不过寥寥三人,足见其修炼之难。
据说这九转丹炁真诀有个显化特征:修士练至第三品时,额头会浮现出一道浅红色线条,淡得像抹了层胭脂;而能突破到第四品的,那道红线会骤然加深,颜色如赤砂染就,不仅会变宽,长度也会增至两寸,一眼望去便自带威严。
青鸟心中暗叹——他曾听师父说,彤光府传承数百年,能触及第四品的已是凤毛麟角,更别提窥得第五品门槛。可没曾想,到了这一代,竟出了个冷澈兮:不过四十岁的年纪,便已稳稳站在第四品境界,更有传言说,他早已摸到了第五品的门径,距离初代祖师张极尘的高度,不过一步之遥。
青鸟心中瞬间清明:这儒雅男子,想必就是师父口中那位惊才绝艳的太乙彤光府现任掌门冷澈兮。
冷澈兮身旁坐着位中年女子,圆圆的脸蛋透着温婉,桃眼含笑,薄唇轻抿,穿着一身水绿色襦裙,发髻上只簪了支珍珠钗,瞧着端庄亲和,想来便是他的妻子王瑾。两人身侧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捧着茶碗不停喝水,显然是被菜辣到了,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鬓边的发丝都被浸湿。她身旁三个年纪稍长些的男子,正围着她忙前忙后:一个给她添茶水,一个往她碗里夹清淡的青菜,还有一个递上干净的手帕,语气里满是殷勤。
青鸟看这情形,便知这少女定是冷澈兮的女儿冷璎了。
青鸟身形微转,目光便落在了大堂另一侧的窗边——那里正坐着一行白衣女冠,素白的道袍衬得她们身姿清雅,正是栖霞观瑶光真人一行人。瑶光真人最先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来时,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以示问候,神色温和从容。
坐在瑶光真人身旁的那位身形微胖的女冠,也跟着注意到了青鸟一行人,同样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客气。其余几位年纪稍长的女冠,或是正用茶勺分茶,或是刚夹起一筷菜,见了他们也都停下动作,颔首示意,彼此间虽未言语,却透着几分熟人的默契。
唯独窗边另一桌年轻女冠们,此刻正聚在一处窗户前热闹得很——有两人干脆趴在窗台上,手指着远处的天际,嘴里不停发出惊叹;其余几个女冠也凑在窗边,顺着她们指的方向望去,不时传来“哇,这也太美了!”“你看那云,像不像仙鹤!”的雀跃声,满是鲜活的朝气。
栖月也在这伙年轻女冠之中。她站在最右侧,一只手轻轻搭着身前女冠的肩头,另一只手扒着窗沿,伸长了脖颈往窗外瞧,眼底亮闪闪的,满是欣喜。
许是青鸟的目光停留得稍久,她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转头看来——待看清是青鸟正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连忙收敛了方才的活泼模样,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
她左顾右盼,眼神有些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拉过身旁的凳子坐下,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便往嘴边送,可茶碗刚碰到唇瓣,才发现碗底空空如也。她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忙拿起桌边的茶壶往碗里倒茶,手忙脚乱间,竟没注意茶水倒得太满。
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因喝得太急,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脸颊顿时红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透着热意。
在她身旁的两个年轻女冠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来。一个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关切地问:“师妹,你怎么了?呛着了?”另一个瞥见她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茶碗,无奈地笑了笑:“慢些喝呀,又没人跟你抢,仔细烫着。”
石胜和樊铁生看着栖月那手忙脚乱、脸颊通红的窘迫模样,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青鸟,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眼底藏着几分忍俊不禁和释然——这小姑娘的慌乱模样,皆是因郎君而起。
另一边,言嫂在柜台后结算时,余光瞥见青鸟一行人进门,忙想抬手招呼,可身前等着结账的客人已排起了短队,手里的算盘刚拨到一半,实在抽不开身。她朝着大堂另一侧的张问高声唤了一声,可张问正忙着跟刚进门的客人确认人数,嘈杂声里竟没听清。言嫂连着唤了三声“张问”,他这才猛地回过头,目光扫过人群,正好撞见青鸟几人。
张问立刻跟身边路过的伙计叮嘱了两句,让对方先领着刚进门的客人去空桌,自己则快步朝着青鸟这边走来,脸上带着几分歉意:“郎君们可算来了!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涌来好些客人,常掌柜一早又带了几个伙计出去采买食材,店里一时人手不够,怠慢了诸位!我这就带你们去二楼雅座。”
“人手不够?要不要我们搭把手?”樊铁生说着便撸起了袖子,摆出要帮忙的架势,连手指都活动了两下,端碟、收碗那也是他常干的事。
张问见状,连忙摆手推辞,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使不得使不得!这点忙若还要劳烦阿兄们动手,那我们这些伙计岂不是白吃饭了?你们只管上二楼好生歇着,这点活儿我们能应付!”
说话间,他已引着几人往楼梯口走,边走边解释:“眼下就一楼忙得脚不沾地,二楼还空着呢——万幸二楼没坐满,不然今日可真要乱套了。”话音未落,几人已走进了熟悉的雅座。
清韵代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微凉的晚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山林间的草木清香,几人还没来得及细品这风的惬意,便听见“啾啾”的鸟鸣声——几只羽毛鲜亮的鸟儿从客栈屋顶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细碎清脆,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相互传递着什么讯息。
待几人凑到窗边细看时,那几只鸟儿已振翅飞向远处的山峦。只见连绵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厚重的云雾缠绕在峭壁间,像是给巨人般的山体裹上了一层轻纱;翠绿的山林扎根在山崖上,又夹杂着几片金黄、火红的秋叶,远远望去,竟像是给山披上了一件斑斓的彩衣,鲜活又灵动。
目光往下移,透过云雾的缝隙,能看见山脚下的江面——几艘船只在水面上来回交错,船尾划出的白色水痕在碧波上蜿蜒,久久不散。船只时而靠近、时而错开,竟像是孩童嬉戏般你追我赶,透着几分自在的野趣。
再将视线拉回近处,山坡上的房屋大半隐在云雾里,只露出黑瓦的屋顶和模糊的墙垣轮廓,仿佛漂浮在云海里的小岛;眼前的云雾更是轻薄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带着湿润的凉意,让整个场景都透着几分如梦如幻的朦胧感,让人恍惚间分不清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
一旁的樊铁生早瞧出青鸟与清韵代望着窗外景致时的沉醉模样——两人凑在窗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显然是被这云雾江山绊住了心神。他悄悄退到一旁,拉过一旁的张问,低声嘱咐:“先备些早饭送到雅座来,轻着些,别打扰他们俩赏景。”
张问会意,连忙点头,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似的,悄悄退了出去,连关门都只留了道细缝,生怕扰了屋内的雅兴。
樊铁生与石胜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樊铁生提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杯沿泛起细白的水汽,两人便捧着茶碗静静等着,目光偶尔扫过窗边,也只带着无声的笑意。
王秀荷与王仙君则仍站在另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致不住感叹。王秀荷一会儿伸手指向远处山间掠过的飞鸟,声音压得轻轻的:“仙君你看,那鸟儿飞得好快!”一会儿又转向江面,指着穿梭的船只:“还有那船,像不像在追着云跑?”王仙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觉满眼都是好景——云雾绕山、江舟泛波、秋叶染林,一时竟不知该先看哪处,眼底满是惊艳。
就在几人或静赏或轻谈的当口,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句交谈声,青鸟几人沉浸在景致里的兴致,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硬生生打断。
雅座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张问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快步走进雅座,声音压得极低:“郎君,实在对不住……刚进来几位客人,其中有朝廷的官员,还跟着三个异国之人,楼下这会儿实在腾不出空桌了,只能暂且把他们带到二楼来,这就打扰了诸位……”
青鸟看着张问一脸无奈的模样,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处——客栈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因他们在此,就怠慢了其他客人。他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无妨,若还有其他客人需要座位,只管带上来便是,不用顾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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