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久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辞家素来不涉朝政,这位二公子却对朝中动向如此了解。
任久言滴水不漏:“左不过是协助安排一下帝都内的西域商人,何谈劳碌二字?”
他抬眼望向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辞二公子今日邀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辞霁川垂眸浅笑,“任大人可知,这冬日里的蛇,都藏在何处?”
见任久言不语,他又徐徐道:“表面上看是销声匿迹了,实则…都盘在暖处,伺机而动呢。”
任久言听得出来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此刻还不清楚对方的底,所以他只能装傻:“二公子是说…?”
“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辞霁川笑意清浅,“这茶要凉了,任大人请用。”
茶已经换过一盏,亭中却陷入微妙的静默。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既不愿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又不敢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字字句句都只能是试探。
新茶入盏,须臾,辞霁川终于开了口,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说起来,我前日出府闲逛,帝都新岁,各街尽是朱幡映日、熙来攘往,连东市都出奇热闹。这百官与百姓们都有年味儿。”
任久言颔首而笑,对方的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但他依旧表面温和道:“辞二公子还是虚怀若谷,早听闻浔州最是重礼念俗,此刻的浔州定是锦里飘香、骈阗喧豗吧?”
“任大人才是不矜不伐,”辞霁川依旧笑着应答:“浔州比不得帝都的,更多的还是我这般只会读书之人,难免清冷。”
任久言:“辞二公子过谦了,世人皆知辞府的门,堵的尽是门内的文儒洪流,门外更是门庭若市,天下文士心向往之,怎会冷清?”
“世人谬赞罢了,府内外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是人头顶上的一片天大小不同而已。”辞霁川抬眼望向亭外天色,“倒是帝都这天前几日下雪,白日里也都是乌云密布的,昨日才见晴,今日又见浮云蔽日。”
任久言微微颔首:“想要云开见日,有时也要看天意。”
辞霁川不动声色的微笑:“也不尽然,世间万事还是…事在人为。”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目光。三言两语字里行间,他们都已知晓彼此的态度和目的,句句不提政,事事皆是政。
又是半盏茶的沉默,任久言起身踱至廊下,满园红梅在素雪映衬下含苞待放,那点点暗红虽不惊艳,却透着凛冽生机。
辞霁川也随之起身,不疾不徐地跟在任久言身后。二人停在一株梅树前,斜出的枝桠上光秃秃,无一朵花苞,枯枝突兀地横在满园春意间,显得格外扎眼。
任久言正暗自揣度这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只见身后那人伸手将那枝了无生气的干枝折了下来,任久言回身,两人距离不过一肘,任久言看着辞霁川,做出个“请说”的神情。
辞霁川笑笑:“这园子无人时,枯枝败叶倒也无妨。但既然任大人今日驻足于此,它这般模样,就太不成体统了。”
任久言听得懂这话的言外之意,顺水推舟的问:“那依二公子之见,这园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枯枝?”
一阵风袭来,斜展的梅枝随风轻晃,二人终于掀开了那层客套的薄纱,辞霁川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入座。
二人坐回亭内,待茶香重新氤氲开来,辞霁川才缓声道:“左右金吾卫各设翊府,分领蟠龙、磐虎二营。如今磐虎营在萧大人的统领下兵力日渐强盛,可左卫的蟠龙营却是日渐衰颓,任大人觉得是何故?”
“萧大人为右卫翊府中郎将,带领着右卫的磐虎营,”任久言思考着措辞:“左卫的蟠龙营自然也由左卫的中郎将统领…”
他刻意把这个话一收,话锋一转:“许是二营各司其职,职司不同吧。”
辞霁川只抓重点:“那任大人认为,倘若萧大人疏于练兵和管理,磐虎营当是如何?”
任久言:“虽说军营里由中郎将直接指挥,可总归也不是单独管辖,军中尚有副将、校尉层层协理。”
辞霁川:“正是。”
任久言听明白了辞霁川的意思,蟠龙营积弊至此,有问题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中郎将?
任久言话锋一转:“二公子对十六卫建制,倒是如数家珍。”
辞霁川微笑垂首,随即又抬眸看向任久言:“任大人不必试探,我知道的又岂止十六卫?”
辞霁川见任久言垂眸思考,他便抬头望向满园的红梅:“帝都的梅花开得比浔州早些,家祖常说,赏梅要趁花开三分时,太满则失其韵。”
他忽然转头,“任大人觉得呢?”
任久言凝视那些半开的花苞:“花开三分,留白七分,辞老高见。”
“是极,”辞霁川轻轻颔首,袖中手指微抬,做了个“收势”的手势,“故而有些事,贵在适可而止。”
这话说得含蓄,却再明白不过,就是既要剜去腐肉,又不可伤及根本。这分寸的拿捏,比根治更需要火候。
任久言踏出辞府大门时,日头已近正午。他刚低头整理了下衣袖,抬眼便瞧见萧凌恒懒散地倚在府门石狮旁。那人见他出来,眉梢一挑,唇边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抓到你了”。
“今日不用练兵?”任久言缓步走近。
萧凌恒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袖:“练啊,可练着练着发现主帅都要被人拐跑了,这兵还练得下去么?”
任久言无奈摇头,转身往街上走:“今早辞府递了帖子来。虽说素无往来,但辞家声望在外,于情于理都该来见一见。”
他顿了顿,“也想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辞二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萧凌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见着了?感觉如何?”
任久言脚步未停:“深不可测。”
他略一沉吟,“他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哦?”萧凌恒来了兴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都聊什么了?”
任久言这才驻足,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聊你。”
“我?”萧凌恒手上力道一紧,眉峰高高挑起,“聊我什么?”
“聊萧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兵强马壮。”任久言将话说得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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