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砚之站在城隍庙的残破门楼下,望着檐角垂落的水帘发怔。三天前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便一直躲在这座废弃的庙宇里,身上那件月白长衫早已被雨水浸得发潮,袖口磨出的破洞沾着泥点,全然没了往日里世家公子的体面。
“沈大人,该换药了。”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瘸腿老道拄着竹杖挪到廊下,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黑乎乎的药汁在碗里晃悠,散发出苦涩的气味。沈砚之回头时,正看见老道掀起他后腰的衣服——那里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三天前在巡抚衙门后巷被黑衣人追杀时留下的。
“多谢道长。”沈砚之咬着牙任由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几日叨扰了。”
老道叹着气用布条缠好伤口:“沈大人是为了咱淮安百姓才落得这般境地,老道我这点微薄之力算什么。只是那伙人搜得紧,昨夜还在街口盘问,你总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沈砚之望着庙外连绵的雨幕,眉头拧成个疙瘩。三天前他在巡抚衙门的密档库里找到了那册记载着漕运舞弊的账册,正想带着账册去找巡按御史,却被巡抚李嵩的心腹拦在了后巷。若不是当时恰好有辆运柴的马车经过,他恐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那册账册……”沈砚之低声道,“道长可知哪里能妥帖存放?”
老道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城隍庙后院那座宋代的残碑,碑座下有个暗格,是前朝战乱时用来藏县志的。当年我师父传我的时候说,除非把整座碑推倒,否则绝难发现。”
沈砚之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他挣扎着起身,跟着老道穿过布满蛛网的偏殿,来到后院。那座残碑果然残破不堪,碑身断裂了大半,剩下的半截歪斜地倚在碑座上,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老道佝偻着身子挪到碑座旁,摸索着扳动侧面一块松动的青石,碑座内侧果然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就藏在这里。”老道压低声音,“便是李嵩的人搜进庙里,也绝想不到这破石头里藏着东西。”
沈砚之从怀里掏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账册,正要放进暗格,指尖忽然触到碑座内侧的刻痕。他借着从云层缝隙里漏下的微光凑近去看,那些刻痕并非天然形成,倒像是用利器细细凿出来的字迹,只是年代久远,早已被尘土覆盖。
“这是……”沈砚之伸手拂去灰尘,那些模糊的笔画渐渐显露出来。老道也凑过来看,忽然“咦”了一声:“这字迹……倒像是前朝的瘦金体。”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瘦金体是宋徽宗所创,淮安地处漕运要地,宋代时曾是重要的漕粮中转站,难不成这残碑与当年的漕运有关?他用指尖顺着刻痕一笔一划地辨认,那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渐渐在脑海里连成片段——“岁运三十万石”“监仓使私截五万”“舟沉于洪泽湖”……
“是账册!”沈砚之失声低呼,“这残碑里藏着的,是宋代漕运舞弊的记录!”
老道惊得张大了嘴巴:“老天爷,这都几百年了……”
沈砚之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二十年前父亲曾任淮安漕运同知,因查出漕运积弊被人陷害,最终落得个革职抄家的下场。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漕运之弊,百年未绝,淮安地下,藏着能掀翻这浊流的东西……”当时他只当是父亲的胡话,此刻看来,父亲说的或许就是这座残碑。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暴的喝问:“都给我仔细搜!李大人说了,挖地三尺也要把沈砚之找出来!”
沈砚之与老道对视一眼,皆是脸色煞白。他慌忙将账册塞进暗格,老道迅速将青石归位,两人刚躲进旁边的柴房,几个手持钢刀的差役便闯进了后院。为首的是个三角眼的汉子,正是李嵩的心腹张彪。
“张头,这里就一块破石头,不像藏人的地方。”一个差役踢了踢残碑,发出沉闷的响声。
张彪眯着眼睛打量着残碑,忽然抬脚往碑座上踹了一脚:“搜仔细些!沈砚之那厮狡猾得很,说不定就藏在什么犄角旮旯里。”
沈砚之在柴房里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他听见差役们翻动柴草的声音,听见钢刀刮过墙壁的刺耳声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就在这时,他听见张彪忽然“咦”了一声:“这碑座上的尘土,怎么像是刚被人动过?”
沈砚之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看见柴房的门缝里,张彪正弯腰凑近碑座,手指在刚才老道扳动的青石上摸索。老道在他身边攥紧了拳头,竹杖的底端因为用力而陷入泥土里。
“张头,前院搜遍了也没人!”外面传来另一个差役的声音,“会不会已经跑了?”
张彪的动作顿了顿,他直起身往柴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沈砚之赶紧缩回脑袋。过了片刻,才听见张彪不耐烦地说:“走!去下一处搜!”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这才敢大口喘气。老道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好险……”
沈砚之却没放松警惕,他知道张彪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残碑前重新打开暗格,借着光亮仔细查看那些刻痕。当看到“洪泽湖底有沉船”几个字时,他忽然眼前一亮——父亲当年被陷害的罪名,正是押运的漕船在洪泽湖沉没,丢失了十万石漕粮。
“道长,”沈砚之转身看向老道,“您可知洪泽湖当年沉船的具体位置?”
老道想了想说:“听老辈人讲,湖心有座无影岛,涨水的时候就沉在水下,只有枯水期才会露出水面。传说那里就是当年官船沉没的地方。”
沈砚之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必须去一趟无影岛。”
“万万不可!”老道急忙阻拦,“现在外面全是李嵩的人,你怎么出城门?再说那无影岛周围全是暗礁,就算是熟水性的渔民也不敢轻易靠近。”
“那册账册里记载的,只是李嵩近三年的舞弊记录。”沈砚之望着残碑上的刻痕,“但这残碑告诉我,漕运的根子早就烂了。我父亲的冤屈,淮安百姓的苦难,都藏在这洪泽湖里。我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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