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18小说网>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 > 第221章 终归一木红尘鉴大化洪炉芥子湮（第1页）
第221章 终归一木红尘鉴大化洪炉芥子湮（第1页）
皇上倚在蟠龙宝座的杏黄软枕上，眉心深蹙，指尖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阶下进忠屏息垂首，忽闻御座上哑声吩咐：“召皇后觐见。”
不半盏茶顷，殿外环佩玲琅，声若碎玉倾盘。但见如懿扶容佩腕徐步入殿，通身煌煌如披霞彩。头顶赤金点翠嵌宝九凤钿：九只金凤展翅于墨蓝点翠底，凤目嵌红宝，翅羽缀米珠，口衔三串珍珠流苏，直垂眉额；两侧鎏金镂空牡丹钿花间，斜插一支点翠菊花纹头花，金丝累成菊瓣，托翠羽叠叶，花心黄晶石映得鬓角生辉；耳畔明月珰摇曳，项间伽楠香木嵌红宝朝珠，幽芬暗度；腕上伽南香福寿十八子手串随步轻叩，金镶‘寿’字于袖底时浮。
如懿敛衽屈膝，裙裾纹丝未动：“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目光沉沉，扫过她满钿珠光。那九凤钿口金翅飞扬，点翠菊花暗吐清辉，华贵气派直逼御座。他喉间滚动欲言，却陡然呛出一串急咳，咳声撞在殿柱上激起回响，震得肩头龙纹都在颤动。
如懿忙抬首，眸中忧色潋滟：“定是京郊行宫那起子人伺候不周，又纵着皇上……”
“朕乃天子！”皇上挥袖截断其言，指节绞得袍襟尽皱，“尔且自视——朕命尔卸钿簪花，日对孝贤皇后神主省过两时。然时辰甫过，九凤钿、伽南珠、点翠菊，竟较前愈盛三分！”他忽指其鬓边微颤的金凤，嘶声道：“满头珠翠压不醒尔心？可知朕何以令尔对孝贤皇后悔过？更知中宫之责在何处？！”
如懿闻言，纤躯微震，凝眸直视御座，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冷笑：“圣谕煌煌，臣妾焉敢不遵。然则，臣妾终是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纵使承谴受诫之余，难道连这一丝维系祖宗家法、昭彰六宫体统的凤仪威重，也容不得存续么？”
“皇上诘臣妾‘不知悔过’、‘不明中宫之责’，臣妾倒要冒死叩问天心，臣妾竟无一日竭忠尽智乎？无一日簪笔侍侧，督请圣躬勤披奏牍，以固江山社稷？无一日在南巡舟舸奢靡、物议如沸之际，为君父担天下谤，亲草万言罪己之章，独承四海之诘责？”
殿内死寂，唯闻鬓畔九凤垂珠簌簌，如冷雨敲窗。如懿气息微促，胸口起伏，那煌煌凤钿映得她面色愈白，眸光却亮如淬刃：“臣妾所为，犹不足么？！”
她忽地向前半步，仰首诘天：“倘使孝贤皇后凤驾重临紫阙，面对那煊赫无极、根深叶茂的富察氏满门朱紫，皇上可忍心、可敢，亦如今日这般，命彼亲笔自陈其愆，布告中外？”
“孝贤皇后所行者，臣妾或力有未逮；然臣妾所承者，彼亦未必能堪！皇上今日所责，究竟是中宫失德，还是煌煌天道，本就不公？！”
“尔放肆！”皇上陡然暴怒，额上青筋虬结，竟抄起御案上那座青玉雕琢的江山镇纸，劈手便掷了过去！但闻“砰”然一声闷响，正砸在如懿额角，立时绽开一点猩红。她螓首倏侧，顶上那顶赤金点翠嵌宝九凤钿应势而坠，连缀的珍珠流苏琤琤迸散，滚落金砖之上。珠光宝气映着满地狼藉，愈显荒唐刺目。
皇上胸膛剧烈起伏，戟指斥道：“尔身为人妇，不敬君父！身为继后，不敬先贤！孝贤皇后神主之前，朕命尔朝夕自省，尔竟敢阳奉阴违，饰非拒谏！”
“那素莲，奉朕口谕，入尔宫中侍奉，不过为督促尔于孝贤皇后神主前诚心思过。尔竟敢，竟敢殴之伤之！尔那赤金护甲，生生抓烂了她一张脸面！”
“宫娥皆为包衣，更是皇家奴婢，循规蹈矩，岂容尔这般肆意作践！尔且放眼这六宫，上至妃嫔，下至宫娥，谁又似尔一般，动辄对人施以捶楚，视宫规如无物？！”
“尔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非独关己身荣辱，更系朕之颜面，系天家之威仪！尔如此暴戾恣睢，苛待宫人，视人命如草芥，岂是母仪天下之道？前朝百官若闻，将谓朕御内无方！六宫妃嫔若睹，将效尔跋扈之风！天下万民若知，将疑我皇家仁德！”
如懿闻之，启唇欲言，舌尖却先尝得腥甜。额角血痕蜿蜒而下，混着心头摧折的悲愤，几欲呕出。万语千言若沸铜汁，凝滞喉间，鲠阻气息。抬眸望见龙颜怒极狰狞，但觉一股荒寒彻骨，自踵及顶，贯透泥丸。
心底毒念如蛇，唆唆吐信，要她撕开这龙章麟服，将这满口的“仁德”、“规矩”、“天家威仪”狠狠摔还与他——‘那青玉镇纸砸向结发之妻额角时，尔心中可有‘人命’二字？这金銮殿上的九五至尊，行此暴戾之举，又与市井屠沽何异？尔之‘仁德’，便是用我之血，妆点尔对故人的‘情深’，掩饰尔掌控六宫的虚弱？’
此刻如懿方悟，较之宫娥，甚于魏氏，此身披龙章者，方是她心头最欲撕裂、最堪唾弃的祸源！然则，当悟后位为诅时，其觉已迟。几欲破喉之啸，终为凛然铁律扼回。连额角剧痛，血痕蜿蜒，亦变作寒泉灌顶，顿将焚心烈焰尽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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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翚四凤委地时，那彻骨空茫分明在诘：此中宫之位，犹不足护其恣意触怒龙颜。斯时宣泄，唯招倾覆之祸，或见废后之诏，或陷永巷之囚，乃至万劫难复。惟忍！将这滔天屈辱、刻骨悲辛、噬心讥诮，尽数啮碎，和血泪强咽，吞恨入髓！
如懿身形微晃，眼睑低垂，眸光涣散若蒙尘之珠。额间猩痕漫漶眉梢，她却恍若未觉，惟以袖底微颤之指虚按心口，强抑翻腾五内。及至抬首，面上已浮起一片恭顺，复折颈深俯于九五之尊前，颈项弯折如驯：“臣妾…知罪。”
语落殿中，空洞如击朽木。她略顿，似凝神聚思，续道：“辜负天恩，德亏行失，御下无状，辱及中宫。臣妾…自请立赴孝贤皇后神主前行省思过，恪遵圣谕，日三省身。凡天心所指之愆，臣妾必焚香沐手，亲笔自陈，剖肝沥胆，字字无饰。伏望圣慈垂悯，容臣妾于先灵座前忏罪补过，稍赎己愆，慰先贤于九泉…”
皇上本余怒未消，见她骤然委顿，口称知罪，句句不离“圣谕”、“天恩”、“先贤”，反衬己身掷玉之暴，满腹雷霆竟窒于喉间。厌烦地挥动龙袖，如驱蝇蚋，声冷似铁：“去罢！静思己过！莫再生事端！”
“臣妾…谨遵圣谕。”如懿再叩，动若提线傀儡。弃满地金凤珠翠于不顾，由容佩搀扶，一步一滞，伶仃退去。
翊坤宫偏殿，孝贤皇后神主前。
长明灯幽焰荧荧，映落如懿孑然孤影。创口受迫，钝痛骤起，然其却伏身不起，但以额熨残血微温，唇间逸出几不可闻之碎语：“皇上…呵…皇上…”
她指尖漫拂身下金砖寒彻，忽触得一点黏腥。轻捻猩痕，眸中唯余空寂，恍若魂离形骸。
“六宫粉黛，天下黔首，乃至檐雀阶虫…皆可唾妾面、咒妾身！刻薄、暴戾、失德…臣妾认了！纵使唾海淹身，青史笔伐，遗臭万年…臣妾亦认了！”
“独独您！独独您不可！独独您不该！您…可知缘由？可曾…省得？”
殿宇死寂，唯闻其息喘促急，若垂死蝶翅簌簌而颤。
“世人观圣颜，如瞻镜花水月。但见九阙之上，龙章昭赫之君，仰其天威，颂其圣德，谁复识得…龙袍之下…的‘真人’？闻其纶音，焉知其…寒暖、忧喜、…寂寥！”
“独臣妾…臣妾所洞见者，乃潜邸困兽之形也！彼时四阿哥…不过热河一婢所出，圣眷凉薄，形同弃子。一身荣辱尽系永寿宫掌中，仰熹贵妃鼻息，强作恭顺。然妾冷眼觑得：其每闻三阿哥得膺嘉许，则指啮素宣；每睹中宫养子仪仗煊赫，则眸淬阴火！书斋论史，假辩经掩其营营；蹙眉掩卷，暗筹附永寿宫之残藤！世人但见九五之尊，而妾…妾所‘识’者，乃泥淖中挣命、仰食权妃、暗妒嫡兄之虫豸！是同栖荆棘、互窥狼狈之‘彼身’！”
“妾是这般…这般‘慕’您啊…！”
此‘慕’字甫出，全无缱绻，倒似淬毒的霜刃，直贯心窝。痛极浑身栗战，几欲倾身伏地。
“君与妾，本若寒渊双珏！君之执拗，即妾孤标；君之疑忌，即妾孤愤；君九重威下盘踞怯懦，妾中宫服里囚禁卑微…同根同源…临渊照影，寒玉互剖！”
“故妾恨君！恨锉髓骨！——正因妾身…亦自厌弃此身！厌此沉沦泥淖、形神俱非之魄！厌此与君同质同器之顽戾！厌此互烛不堪之宿业！”
如懿向牌位嘶声竭，力尽颓委于地，再难支立。
“妾…合为洞君心者…君之所宝，即妾珍；君之所仇，即妾刃…君奉圭臬，妾尊北辰；君视寇雠，妾亦当…摧肝裂肠！此方为…此方为‘同枝连气’…此方为…孽海真谛！”
“是君…不肯与妾同心共命……，是君！…不肯与妾同心共命啊……”余音袅绝，终湮于血泪凝尘。
富察·琅嬅。
金漆名讳端凝如渊，无眸而洞观万象，无口而噤默千钧。不记恩仇，不载喜嗔。曾负万民仰止‘贤后’之名，今唯余本真缄默——任凤钿委尘，任雷霆穿堂，任中宫泣血锥心，兀自静观。非无情也，实乃悲悯至臻则近天心，如木如石，不垢不净，不生不灭。
鉴帝后相残之惨烈，鉴情爱成烬之冰寒，鉴权轧之下人性畸零挣扎，然终归一木，冷眼红尘万丈，大化洪炉，众生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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