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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堆纱巧作寒梅朵不掩深心一缕香（第1页）

圣驾自京郊行宫回銮，仪仗煊赫，一路肃静。养心殿内，鎏金珐琅鼎中龙涎香袅袅，青烟细细，幽香袭人。皇上方于暖阁炕上坐定，饮罢半盏参汤，便见进忠轻拂麈尾，躬身入内禀道：“启禀皇上，令贵妃在外候旨，言有内务府紧要事体，恭请圣裁。”

龙目微抬，淡声道：“宣。”

少顷，环佩轻响，魏嬿婉莲步轻移，袅娜而入。她身着浅碧色织锦宫装，髻边斜簪一支攒珠堆纱绒花，素雅清致。纤纤素手捧着一册红绫装帧的簿子，行至御前，盈盈拜下：“皇上万福。内务府新选了一批奴才入宫当差，已造得花名册在此。臣妾思量，此系宫闱用人根基，关乎各宫主子体面关防，实不敢擅作主张，特捧来恭请皇上御览圣鉴。”言罢，将名册恭谨奉上。

皇上指尖轻拂，略翻三两页，纸声簌簌，便置于了紫檀炕几之上。喉间微有起伏，终是强抑未果，侧首以袖掩唇，虚嗽数声。稍定，方抬眸开言：“这紫禁城九重宫阙，便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纵是外头清清白白一个人儿，一旦身陷这宫墙之内，浸渍日久，濡染了此间‘水土’，也安能保其不生枝节，移易心性？关隘所在，非在其素日如何，而在乎日后如何驭之。”

“若掌事之人稍懈其心，或失于宽纵，或威势弗足，下边那些奴才们，最是工于察言观色、恃势凌主。积久之下，遂易滋生表里相违、仆壮欺主之祸端。务须着意弹压，恩威相济，刻刻警醒，庶几可戢其妄念，俾其各安本分，无敢逾越。”

魏嬿婉眼波微抬，观其此番回銮，龙颜微泛青白，眼下浮着两痕倦怠乌影，气息稍促，显是气力未逮。柔声道：“皇上圣明烛照，洞悉幽微，宸言字字金玉。实缘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凤体违和，静摄于翊坤宫中，六宫庶务冗繁，娘娘心力一时未遑周顾。遂致内务府一干刁滑群小，便似那营营得缝之蝇，乘隙窥伺，竟尔擅权弄事、上下其手，行径殊为可恨。仰赖天佑慈躬，娘娘玉体今已渐次大安。臣妾伏惟，娘娘素来明察秋毫，整肃宫规，此番必将申儆纲纪，严究此等怙恶不悛、欺罔圣聪之徒，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俾无淆乱宫闱之虞。”

皇上听罢，鼻中轻轻一哼，嘴际微沉：“你倒会替她寻些体面话儿来开脱！‘凤体欠安’？彼身居中宫之位，秉执凤印，总摄六宫，此乃其分内之责也，天经地义！岂可一日疏于职守，荒怠宫务？正此懈怠，乃纵容内务府那起奸宄，使其朋比为奸，视宫规律令若弁髦！”

他越说语声越是沉凛，指节轻击炕几，声声笃笃清响：“皇后，非徒是那椒房之尊，凤座之荣！亦非仅凭几句堂皇冠冕之辞，行些虚礼繁文即可敷衍塞责者！何为‘母仪天下’？当以身为范，为六宫之圭臬！明礼法而正宫闱视听，肃纲纪以靖掖庭纷嚣，恤妃嫔以彰坤德仁慈，抚皇子以系宗社国本！使上下和睦，内外整肃，令行禁止，恩威兼行，方不负这‘母仪’之重托！如今观之……”皇上语声骤顿，喟然长叹，“如懿其人……终难及孝贤皇后往昔之万一！孝贤在御之时，六宫整饬，上下归仁，宫人皆谨守绳墨，何尝有似此奴才作耗、宫律弛紊之弊？唉！如今凤座虽在，然母仪之盛范，盛仪难再矣！”

魏嬿婉莲步悄移，敛衽绕至御座之后。一双柔荑恰如新剥玉笋，轻搭龙肩之上，指端温香氤氲，循着经络徐按。吐气如兰，呵于帝侧：“皇上且息雷霆之怒，细论起来，如今的皇后娘娘，亦自有其可取之处……”皇上闭目深嗅其腕底清芬，肩脊渐弛，喉间郁结之气稍纾，声转温煦，反手攥定其皓腕，笑道：“她待尔素行刻薄，尔反替她饰词遮掩？”

魏嬿婉就势偎近，眼波流转，如漾春水：“人禀血肉之躯，孰能无过？臣妾惟愿圣心舒泰，少为琐屑烦劳。故常自惕厉，不敢以私怨微情上渎天听。”语罢，话锋轻轻一转，“细究此番账目风波，翊坤宫上下实蒙不白之冤。那惢心乃娘娘心腹使婢，今手足俱损，嗣后恐难复司盥栉之役。娘娘为此夙夜焦灼，惟恐误其终身之托。六宫皆传，娘娘已为其觅得良匹，只候天恩赐婚。”

皇上“嗯”了一声：“惢心服侍经年，横遭刑杖，诚属可悯。皇后属意者谁？朕的御前侍卫中，亦不乏俊彦子弟，堪与匹配。”

魏嬿婉闻之，贝齿轻啮樱唇，声若游丝：“伏惟皇上……容臣妾冒死直陈，祈圣心勿怒。”皇上轩眉微挑，莞尔道：“得非宗室子弟耶？惢心勤谨，纵赐以媵妾之位，亦未尝不可！”

“臣妾恍惚闻得……”她螓首低垂，捻着衣上宫绦穗子，“娘娘瞩意者，似乃……江与彬。”

话音方落。

“大胆！”皇上龙颜震怒，奋掌一击炕几，震得鎏金鼎内香屑纷落如霰，“那江与彬，乃是孝贤皇后中毒之疑凶！彼时无明证昭彰，姑留其残躯苟延，已是浩荡天恩！”

魏嬿婉扑通跪倒：“皇上息怒！娘娘亦是怜他桑梓同源，兼通晓岐黄之术，指望他照拂残躯。只是……”她偷眼睨着龙颜，字字斟酌，“臣妾私心忖度，此举殊为不妥。惢心将韶华尽付掖庭，向未议婚，一朝折股，遽尔遣配出宫。纵显娘娘慈悯之心，六宫观之，焉知不坐实‘残躯见弃’之讥？徒令阖宫上下心寒齿冷！此际赐婚，恐非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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觑着皇上胸臆稍平，复又婉言道：“以臣妾管窥之见，皇上明照万里，赏罚贵乎分明。惢心既蒙冤抑，又罹废疾，莫若赐以清秩荣衔——彼虽不堪趋走承应，然通晓宫闱典制，熟谙庶务，赤忱尤着。伏请皇上特降恩旨，复置‘宫籍司掌籍’女官一职，专司宫人名籍录档、廪饩支给、器用簿书，案牍静理，正宜颐养且秉公。如此，既彰天恩体恤下情，复昭圣明不枉忠荩，岂非两全其美？”

皇上默然移时，眸中怒澜渐次平息。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碧莹莹的翡翠韘，半晌方徐道：“卿所虑周详。‘宫籍司掌籍’女官……此职虽前朝旧制，今为惢心特旨复置，亦无不可。惢心……即擢授正七品宫籍司掌籍，赐居西三所官廨，岁给俸银六十两，四时官服八袭。敕内务府拨小宫女二名，专侍其笔砚起居。此职专责内廷名籍簿册、廪饩器用文移，清贵闲雅，正合其用，亦不负朕体恤忠仆之心。”

魏嬿婉闻旨，登时喜动颜色，唇畔梨涡轻漩，忙敛衽深福：“皇上此番处置，真真两全其美！既抚慰了忠仆伤残之心，又彰圣主不弃微末之德，更令阖宫上下咸沐皇恩浩荡，知我天家怜老恤弱之仁！非皇上至圣至明，天心仁厚，焉能顷刻间决断如斯，既全了翊坤宫的体面，又肃了宫闱的法度？清露润物，亦不过如此了！”

皇上眉宇间郁色尽扫，不由展颜莞尔，伸手虚点她额角：“尔这张小嘴啊，惯会抹了蜜似的哄朕高兴！这后宫诸事纷繁，若无尔在旁分忧解劳，时时顾念周全，朕这心里，怕是难得片刻松泛。”遂深深一嗅，奇道：“尔今日身上熏的什么香？气息倒清雅得紧，似带寒泉漱玉、松针凝霜之韵，闻之令人神气一爽。”

魏嬿婉低眉赧然一笑：“皇上好灵的鼻子！并非什么名贵熏香。不过是臣妾见去岁御园菊英繁盛，取其晚开之‘玉翎管’、‘紫龙卧雪’等清品，合着冬日窖藏的松针柏子，又添了几味太医院开的安神宁气的草药末子，叫小丫头们拿素白棉纱细细裹了，权做个香囊佩着。一则取其清芬醒神，二则…也不过是学个俭省的法子，不敢效那奢靡铺排的风气。臣妾愚钝，想着昔年孝贤皇后在时，最是崇尚俭朴，常言‘一粥一饭当思物力维艰’，便是熏香，也多取些应季的花果草木，取其天然清趣。臣妾东施效颦，倒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听她提及孝贤，心头暖意愈盛，目光便凝驻在她鬓边。但见一支堆纱攒珠的绒花斜簪云髻，虽也精巧，不过是素色丝绒叠就，间以米珠数点。衬着周遭宫眷满头金翠交辉，恍若玉簪花苞未展时，新雪初晴后，独有一种素色幽独、不染铅华的风致。

“此花虽非金玉，然巧手天成，清雅宜人，倒与你今日这身淡碧衣裳相得益彰。朕记得……孝贤皇后在日，亦最喜簪戴此类通草绒花，言其‘不夺天工，不靡物力’，乃深宫俭德之表率。彼时她鬓边常簪一朵，或鹅黄，或浅粉，衬着那身家常的月白云缎袍子，灯下批阅宫务折子……青瓷烛台映着侧影，墨痕朱批间，唯闻灯芯哔剥轻响，那份端雅入骨，那份俭德存心……你能时时念着先皇后遗风，效其勤俭淑慎，不尚奢华，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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