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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太仓粟化沧溟浪金阶玉粒笑蓬窠（第1页）

紫檀蟠龙榻上，皇上拥着杏子黄云锦衾，面庞泛着纵情后的虚白，额角冷汗涔涔，湿漉漉贴着鬓发。他半阖龙目，眉峰紧蹙，满室明珠金玉的璀璨，此刻皆成眩目之刑，搅得脑中涛翻浪涌，眩晕难持。

如懿端坐榻边锦墩，纤指捧定窑白瓷小盏，盏中汤色清冽，微酸带苦。她执银匙轻舀，呵气如兰，细细吹散热雾，方递至帝唇畔：“皇上，进一匙罢。此乃臣妾亲手苦心煎得，最是解酲定眩，安和脏腑。您这般……耗损圣躬，臣妾观之，五内如焚。”

皇上勉力睁眼，觑着如懿凝神忧思的侧影。那熟悉的眉目，在眩晕迷离中，褪去了九重威仪，只余温婉的执拗。他唇角微扯，漾起一抹虚乏的笑意：“呵……瞧你这般絮絮切切，衣不解带地守着，倒叫朕恍然……恍然置身于那柴门瓮牖，白首灯下，寻常老翁老妪的光景。朕与你，倒似……做了几十年的糟糠夫妻了。”

如懿垂睫，将匙中汤稳稳送入帝口，方低语：“皇上若真不嫌……愿听臣妾絮聒一世，是臣妾累世修积的福泽。”见皇上眉宇稍舒，她方从身侧小几捧过一叠奏牍，柔声道：“此乃两日京中加急递至，内有豫省灾情续报，圣躬若可支，可愿……略一披览？”

“奏牍？”皇上闻此二字，眉峰骤锁，他不耐地挥袖，如避蛇蝎，声带躁意：“罢了！朕目眩神摇，字字如蚁攒动，如何看得？好如懿，且饶朕片刻清净！朕甫睁眼，你便催览奏章……昔年皇考在日，皇额娘亦未如此督迫朕于书案！卿卿……”他语锋一转，拖长了调，戏谑地睨她一眼，“麟趾未兆，倒先习得一身‘慈训’口吻，效那乳媪絮絮之态了！”

如懿颊飞薄霞，又羞又嗔：“皇上！”

皇上见她薄怒轻嗔，胸中郁气倒似散了大半。忽地精神一振，一把握住如懿置于榻沿的柔荑。那手温润微凉，被他汗湿的掌心裹住。龙目中光华流转，带着病后初愈的恣意与兴致：“卧榻愈觉气闷。趁此风日清和，扶朕起来！引朕走走，看这烟柳画桥，可还是卿少时记忆里的风光？那二十四桥明月，十里垂杨，可曾减却旧时颜色？”

如懿心忧其体虚未愈，然知不可强阻，更不忍拂其亲近之意。只得搁下盏匙，一面小心搀扶他坐稳，一面轻唤帘外：“进忠！侍候皇上更衣，备暖轿！外间风透，取那玄狐出锋大氅来！”口中吩咐着，眸光却胶着在皇上那带着几分顽童笑意的脸上，心底因他荒唐而生的幽怨，此刻皆化作无奈与深藏的忡忡。帘栊之外，江南熏风，拂过新翠柳浪，数点紫燕，伶俐地剪过澄澈如洗的碧空。

皇上强自撑坐，目光触及那丰茸厚毳，眉峰顿蹙，语带躁意兼逞强：“罢了！这都几月光景了？眼瞅着入夏，熏风都带着暖意，哪里就冷得着朕了？裹得这般臃肿，没得叫人笑话！”袍袖一拂，似欲挥开桎梏，亦泄体弱的烦懑。

如懿忙趋前，软语温存：“皇上虽言极是，然……”微顿，字斟句酌，“然圣体方绥，腠理未密，值此园囿风廊穿引，易为邪气所乘。不若……”

讵料“腠理未密”四字方落，皇上面色遽沉！天子威重，最忌龙马精神有亏，此刻正因力乏暗愠，此‘未密’之言，直如揭鳞逆鳞，刺中隐痛。龙睛陡射寒芒，直逼如懿，威压凛然：“卿——适才何言？”

如懿心头一凛，迎着那含威带愠之目，瞬息洞明。她容色未改分毫，将忧切尽敛，唯余恭顺浅笑，语转柔婉：“是臣妾思虑不周。皇上明鉴，江南春暮，暄气宜人，原不拘此形迹。”遂莲步轻移，对进忠低嘱：“且将此氅收置暖轿，以备不虞。”

暖轿轻摇，出了行宫侧门，将一园金玉繁华抛在身后。皇上换了身石青江绸常服，如懿则一身湖色素缎镶青缎阔边衬衣，外罩月白色实地纱缀珠绣云肩，簪一支点翠嵌米珠凤穿牡丹扁方，并两朵通草绒花，雅致清丽。二人形貌，俨然世家贵胄出游。只身后远远缀着进忠并几名精干侍卫，隐露天家气象。

江南暮春的街衢，恰是红尘鼎沸时。青石墁地，被百年履痕磨得温润如镜。夹道粉垣乌檐，酒望招摇，茶旆临风。沿河一带，垂杨蘸碧，画舫轻移于绿波之上，橹声欸乃，揉碎一河云影。铺肆栉比：苏杭绸庄锦缎流霞，景德窑器莹润生光，更有各色食摊炉火正红，香气勾魂摄魄。

行至一临水的老字号糕饼铺前，黑漆招牌‘沈记玉带、条头糕’七字已显古旧。铺面虽狭，窗明几净。当街一架楠木长案，案上青花瓷盘内，齐整码着数十条莹白胜雪的甜糕，周身轻裹浅金桂花糖霜与微焦的黄豆粉，隐隐透出内里嫣红的玫瑰细豆沙馅，甜糯之气，诱人垂涎。

“爷台、夫人，尝尝刚出笼的‘玉带糕’，或‘条头糕’？小老儿家祖传的手艺，甜糯爽口，最是应景！”守案的是个年约五旬的敦厚汉子，面膛赤红，笑容可掬。身后立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后生，眉眼酷肖，手脚麻利地替客人裹纸包绳，显是父子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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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见那糕色形俱佳，甜香沁脾，兴致盎然，对如懿笑道：“此物倒也别致。你我且品一品这江南风味？”不待如懿应声，已示意进忠付了块精巧的银锞子，“拣两件顶好的来。”

“贵主儿赏光！谢爷厚赏！”老汉喜得眉开眼笑，忙用竹夹小心拈起两条最饱满的条头糕，置于新摘的碧绿荷叶上，躬身奉上。那后生也停了活计，偷眼瞧着这对气度雍容的贵人，眼中满是好奇与敬畏。

皇上接过一条，却不自食，先递至如懿唇畔，龙目含笑，隐含一丝戏谑：“夫人先品鉴。”此等亲昵，纵在民间亦属罕见。如懿颊染轻霞，眼波微横，似嗔非嗔地睨了他一眼，终是就着他手，在那莹白糕端，极秀气地轻咬了一小口。只觉糕体绵软柔韧，豆沙馅细滑如脂，玫瑰清香与桂花糖霜、焦豆粉的馥郁交织，甜而不腻，清雅宜人。

“滋味如何？”皇上笑问，方自咬下一段，细细咀嚼。

如懿以素绢轻按唇角，眸中含笑，颔首道：“软糯有筋骨，清甜不夺味，豆沙香醇，玫瑰增韵，这糖霜裹粉，更是锦上添花。”

老汉闻贵人如此称誉，颜纹尽舒，语中乡音愈浓：“夫人好眼力！不瞒您二位贵人，小老儿沈家做这‘玉带糕’和‘条头糕’，打我太爷爷那辈儿起，就在这河沿儿上支摊子了！选料顶顶要紧——粳米要新碓的水磨粉，豆沙必得通州当年小红袍，细细熬煮去皮，再调以上等糖玫瑰腌的蜜饯；裹面的桂花是自家院里摘的金桂，糖霜得用头道雪糖，黄豆粉小火慢炒，火候差一丝都不成！”他指着案头一方磨得油光水滑的紫石臼，语带自豪，“瞧这石臼，还是我曾祖传下的老伙计！年头久了，臼壁温润，磨出的粉才格外细匀贴糕！”

那后生也按捺不住，带着少年人的爽利插话：“街坊四邻都说，咱家糕那股子米香豆香混着桂花气，是刻在招牌里的！贵人们吃着顺口，下回再来，滋味保管一模一样！”声音清亮，引得旁侧几位老主顾也笑着点头称是。

皇上闻这父子絮陈，语质而意诚，拳拳于祖业，殷殷待宾朋。又睹如懿莞尔静聆，意态恬然，心亦为之畅。他将余下半块糕送入口中，对老汉朗声笑道：“好！凭这份世代守艺的诚心与实在，这糕便值千金！夫人说甚好，那便是极好的了！”言讫，目掠那经年的紫石臼，米香犹沁；复驻布衣父子身，朴风可掬。顿觉此间真趣，远胜宫阙珍馐之浮华。

如懿亦莞尔，对那父子温言：“老师傅匠心独运，世代守此本分，不贪不妄，方得这糕中真味，实属难得。若世人皆能安分守己，各安其位，倒省却许多攀附的浮躁，这世间也便清净了。”她语声清婉，赞的是糕中真味，亦是这万丈红尘里一份安身立命的‘恬淡自在’。

皇上听在耳中，脸上笑意愈浓，向进忠略一颔首：“这等实心手艺，原该厚赏。你去取些银两来，算是给老师傅添补家什，也好更尽心做这好点心。”

进忠忙不迭躬身应了，须臾便捧来个描金漆盒。揭开看时，里面金银锞子堆着，映着日头，宝光温润，怕不有五六十两。那父子何曾见过这等厚赐，慌得手足无措，只连连作揖道：“贵人们这可使不得！小老儿不过做糕营生，能得贵人们金口一赞，已是祖上积德，万不敢受此厚赏！”

皇上含笑摆了摆手：“收着罢。守着这安身立命的技艺不易，这点心意，权作街坊邻里的谢意。”话音未落，进忠已将盒子递在老汉怀中。老汉双手簌簌抖着，慌得拉着儿子扑通跪地，额头在青石板上叩得砰砰有声，口中自念着“贵人们积福……贵人们积福.…..”

行不过数武，皇上侧首向如懿，压低了声儿，慵懒轻哂：“方才那糕，甜糯中自有几分真趣。然这等市井烟火之地，烹庖起于闾阎，难免沾些红尘风露，釜甑之器，亦恐不及禁苑之精洁。偶一啖之，权作尝新解颐，譬如甘露偶润枯喉，若论常供，终非……”

如懿闻言，眼波似秋水流转，斜睨了皇上一眼，顺着话头软语道：“皇上圣明。生养于九重宫阙，锦衣玉馔，仪制森严，这拘束体统，原就比芸芸众生多着几重。纵有龙肝凤髓，鼎鼐调和，经年累月相对，也难免失了新鲜意趣。偶脱樊笼，沾染些红尘俗韵，略略‘任性’一回，倒像是久困华堂之人，推开一扇临街的绮窗，偷吸一口带尘的生气，虽是微末，却也鲜活，反觉胸中块垒为之一消。”

皇上执着如懿的柔荑紧了紧，龙目中光华流转，显出几分难得的适意。

如懿见他受用，便将话头不着痕迹地一引，眸中蕴了由衷的钦敬，望着皇上道：“只是，皇上这份‘任性’，却也透着泽被苍生的仁厚。方才那黄白之物的赏赐，何止是丰厚？只怕要抵那沈家父子起早贪黑，卖上五六百斤上等玉带糕的辛劳所得了！寻常市井小民，胼手胝足，终岁勤劬，也未必能积攒如此。他父子今日得仰天颜，又蒙此厚泽，真真是几世修积的福田善果，祖茔上青烟缭绕了！可见皇上虽微服游冶，这一颗仁民爱物之心，却如九霄云外之朗月清辉，普照尘寰，无分贵贱。”

皇上朗声一笑：“朕夙夜匪懈，常惕厉于心：膺承天命，代天牧民，泽润苍黔，乃人君之本。九重丹陛虽高，朕之宸衷，未尝一刻不萦绕于黎庶之饥寒饱暖。今日偶涉市廛，见此等安贫守拙、克绍箕裘之小民，恍若亲睹朕之赤子，劬劳于畎亩，安分于闾阎。朕心实慰，区区阿堵物，何啻太仓一粟？不过聊表轸恤，稍纾其胼胝之劳，亦欲使寰宇兆民，咸知朕念民之悃诚，非徒托诸庙堂清议，更见诸俯仰俯拾之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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