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九一”酒肆的青瓦上。檐角的灯笼被晚风推得晃晃悠悠,将张起灵颀长的影子投在门槛上,又被他抬脚踩碎。
他刚掀开门帘,就看见角落里的王二伟——那汉子正攥着个空酒碗,指节白得泛青,
喉结滚了半天也没咽下那口酒,反倒呛得眼圈发红。张起灵步子没停,直走到他桌边,木椅被带得吱呀一声轻响。
王二伟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哦……是张先生啊!”他声音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您也来喝一杯?”
张起灵没坐,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你怎么了?”
这一问像是捅破了什么,王二伟喉结又滚了滚,忽然把脸埋进臂弯,闷声道:“前儿个……我本想去找我弟王昂,他在那儿置了处宅子,说是要潜心研究些古卷。
可我一到那儿,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就闻见一股子焦糊味……”他声音发颤,
“我那弟……就躺在书房里,烧得不成样子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燎过,骨头缝里都透着焦黑……”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眼里闪着点希冀:“弟妹素娘说,昂子头几天总念叨昆仑山,说找到了什么地图,非要去一趟……”
张起灵听完,睫毛微垂,遮住眼底的波澜,只淡淡吐出三个字:“火瓢虫。”见王二伟茫然,又补了句,“一种会燃火的虫子,多在古墓里出没。”
王二伟恍然大悟,“啪”地拍了下桌子,酒碗都震得跳了跳:“张先生!您一定得帮我去看看!酬劳您放心,我王二伟别的没有,钱管够!”
张起灵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灯笼又晃了晃。
王宅的朱漆大门上还挂着半块褪色的红绸,该是前阵子过节挂的。张起灵手刚搭上铜环,还没用力,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混着点说不出的腥气,顺着门缝钻出来,呛得王二伟猛地捂住了鼻子。
“这味儿……”王二伟脸色发白,“比我弟那儿还重。”
张起灵没说话,直接推门而入。院里的青砖缝里长着些杂草,被踩得歪歪扭扭,显然是有人慌慌张张跑过。他循着那股味道,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天井,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眼前的景象让王二伟倒吸一口凉气——书房的书架倒了大半,竹简和绢帛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残片,而书桌旁的地上,蜷着一具焦黑的尸体。那尸体缩成一团,像是被烈火揉过的纸团,偏偏那双眼睛睁得极大,黑洞洞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这……这是素娘?”王二伟声音发飘,腿肚子都在转筋,“她不是说回娘家了吗?”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尸体的眼睛上,瞳孔微微一缩。那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一点微弱的红光像鬼火似的闪了闪。“小心,”他声音陡然冷了几分,“那虫子还在尸体上。”
话音未落,他手指一动,几道银光已从袖中滑出。那是几根寸许长的银针,针尖泛着冰碴似的冷光——正是他最近搞出来的冰魄银针。张起灵左眼里倏地掠过一抹银辉,内力顺着经脉注入指尖,银针带着破空的轻啸,“笃”地扎进尸体的眼眶!
只听“滋啦”一声轻响,两只指甲盖大的虫子从眼眶里掉出来,通体赤红,还在地上扭了两下,随即像被无形的寒冰裹住,瞬间僵住,化作两撮黑灰。
王二伟看得头皮发麻,半晌才挤出一句:“张先生,这……这就没了?”
“解决了。”张起灵收回手,转身就往外走,黑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灰烬,没带起一点烟尘。
王二伟急了,忙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张先生!酬劳!我还没给您酬劳呢!”
他追出门时,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唉,这张先生,怎么走得比兔子还快……”王二伟正挠着头叹气,忽觉背后一凉,猛地回头,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张起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黑袍的边角还沾着点屋外的暮色。
“多少钱。”张起灵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王二伟慌忙把钱袋递过去,笑得满脸褶子:“一百贯!张先生您点点!”
张起灵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转身又要走。王二伟这才看清,他耳廓上还沾着点书房的黑灰,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等王二伟揉了揉眼睛,院里又空了。他望着空荡荡的月亮门,摸着后脑勺直咂嘴:“这张先生,真是个奇人……钱拿了就走,多一句话都没有。”
夜风卷着焦糊味从他身边溜过,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赶紧转身把大门闩上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集市已像被撒了把豆子,熙熙攘攘地热闹起来。青石板路上满是露水,被挑担的、推车的踩得湿漉漉,
张起灵站在个卖胡饼的摊子前,指尖捏着枚铜钱。摊主正挥着大蒲扇烤饼,芝麻粒在铁板上蹦得噼啪响,油香裹着热气扑过来,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落在远处赶驴车的汉子身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客官,要甜的还是咸的?刚出炉的,热乎着呢!”摊主麻利地翻着饼,油星子溅在铁板上滋滋响。
张起灵收回目光:“十个,甜咸各半。”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笃定。
摊主刚把胡饼用纸包好递过来,就见他指尖一弹,那枚铜钱“当啷”落在钱箱里,不多不少,正好够数。张起灵接过纸包,转身融入人流,黑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水洼,没沾半点泥星。
他边走边把胡饼塞进怀里——那是准备路上吃的。昆仑的风烈,山路又险,带些顶饿的干粮总没错。想起王二伟弟弟和素娘的死状,他眉峰微蹙:火瓢虫通常只在深墓里蛰伏,怎么会跑到寻常宅院里?那座昆仑山下的古墓,恐怕比他想的更不简单。
怀里的胡饼还带着余温,隔着布料熨在腰间。张起灵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半张从王昂书房找到的残图,边角被火燎得发焦,上面的纹路却像活过来似的,总在他闭眼时浮现。
他忽然停住脚,望着街角捏糖人的老匠师。那师傅正用糖稀捏只飞虫,翅膀做得透亮,阳光照上去泛着琥珀色的光,
倒有几分像缩小的火瓢虫。张起灵看了片刻,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很快被眼底的淡漠覆盖。
或许,去昆仑走一趟也好。有些空缺,总得在风沙里、在古墓深处,才能一点点填满。他紧了紧怀里的胡饼,步子迈得更大,身影很快消失在集市尽头扬起的尘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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