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循环论·五老对谈录
序章·桑下问难
崇祯十七年暮春,金陵朱雀航畔,五老围坐桑下。时李自成破北京,清兵叩山海关,天下大乱。有少年捧《周易》问:"《革卦》云汤武革命,顺乎天应乎人,然秦末、汉末、唐末革命迭起,何天道循环若斯?愿闻长者解惑。"
东首白须翁抚膝长叹,指桑椹落处曰:"此非桑椹落地,乃天道示警也。吾等试以古今典籍,析革命之由。"
第一老·史迁翁论势:革命因乎民生匮乏
少年问:"昔陈涉辍耕垄上,叹苟富贵,无相忘,卒揭竿而起。此非匹夫一怒耶,何以成革命大势?"
史迁翁抚《史记》曰:"汝读《陈涉世家》,当知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此非陈涉欲革命,乃秦法逼民革命也。《汉书·食货志》记秦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百姓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是故天下苦秦久矣。吾尝见万历间河南饥民,剥树皮为食,官府犹催辽饷,此与秦末何异?"
南首苍髯翁接曰:"秦亡汉兴,文帝行与民休息,然武帝穷兵黩武,至宣帝时流民过半。《盐铁论》载贤良文学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王莽篡汉之由也。吾藏建武年间竹简,记赤眉军掘皇陵,所过之处,百姓争献麦饭,非赤眉仁厚,乃民怨积久耳。"
少年疑:"光武中兴,天下大治,何以汉末复有黄巾?"
史迁翁击节:"善问!《后汉书·仲长统传》言: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灵帝时,宦官卖官,公千万,卿五百万,河内王符作《潜夫论》叹:万民饥寒,朝廷方隆祭祀,修宫室——此所谓国恒以弱灭,而汉以强亡者,非强亡,乃强而忘民也。唐天宝间,玄宗视金帛如粪壤,杜甫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史之乱,实百姓借胡兵以反唐也。"
西首矍铄翁插言:"吾曾见洪武元年户帖,太祖诏耕者有其田,然宣德间江南巡抚周忱奏:豪户占田万亩,贫者无寸土。至崇祯时,福王封田二万顷,河南野无青草,村无炊烟,李自成入豫,百姓迎闯王,不纳粮——此非闯王有德,乃明廷自革其命也。"
第二老·横渠翁论理:革命本乎天道循环
少年问:"《周易》言穷则变,变则通,然何穷者必变?"
横渠翁指《易传》曰:"汝观《革卦》象辞: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泽者,水也;火者,阳也。水遏火则火炎,火蒸水则水沸,此乃阴阳相搏之理。《老子》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人背天道,故天革其命。"
东首史迁翁驳曰:"若依天道,何以桀纣暴虐而汤武革命?《尚书·泰誓》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非天革之,民革之也。"
横渠翁笑曰:"子亦知民为天乎?《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民何以能革?《荀子》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水之覆舟,非水欲覆,乃舟倾也。汉元帝时,贡禹奏官奴婢十万,岁费谷五百万斛,而百姓嫁妻卖子,法不能禁——此乃舟已倾,水不得不覆。"
北首癯瘦翁振袖:"吾读《春秋繁露》,仲舒言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此非天道循环耶?秦尚黑,汉尚赤,唐尚黄,宋尚白,一代之兴,必革前代之命,如《礼记·大传》言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然天命何在?在民饥与否耳!"
少年追问:"明祖驱逐胡元,复汉家衣冠,何以终被清革?"
横渠翁抚掌:"此正合《周易》亢龙有悔!万历间,顾炎武作《天下郡国利病书》,言自万历以来,赋役日重,民命日蹙。天启六年,苏州织工葛贤率万人抗税,杀税监孙隆——此非革明,乃明自革也。清入关后,多尔衮诏废除三饷,百姓焚香迎师,是故顺天应人,非天顺之,民顺之也。"
第三老·船山翁论制:革命因乎制度窳败
少年问:"三代以降,革命迭起,岂制度不可守耶?"
船山翁展《读通鉴论》曰:"制度者,器也;革命者,道也。《周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敝则道革。秦制郡县,汉承秦制,然汉初诸侯王连州跨郡,景帝用晁错削藩,七国之乱作——非制度不善,乃器久必敝也。唐行均田,开元后丁口滋众,官无闲田,均田制坏,租庸调制崩,此乃器敝而道不得不革。"
南首苍髯翁颔首:"吾藏宋天圣年间《户令》,见仁宗朝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成俗。欧阳修奏曰:岁入田税,十亡五六,此王安石变法之由。然安石青苗法行,县吏逼民借贷,苏轼叹求民无饥,反以成灾——制度虽善,行之者弊,亦必革。"
少年惑:"明行一条鞭法,何以仍致民变?"
船山翁击案:"善哉!《明实录》载张居正奏:一条鞭法,意在均平,然万历后鞭外有鞭,税外有税。吾见崇祯时《歙县赋役册》,一条鞭银之外,加派辽饷剿饷练饷,三饷之额,过正赋三倍!黄宗羲言积累莫返之害,此非制度之过,乃制度为奸人所坏也。"
西首矍铄翁补充:"元佑间,司马光废新法,苏轼谏曰:法非不善,施之者暴也。夫制度如器,善用则利,滥用则弊。汉武用桑弘羊盐铁官营,充实国库;元帝时官商勾结,民怨沸腾——此非制度不可守,乃守之者失其道也。"
第四老·梨洲翁论心:革命本乎民心向背
少年问:"汤武革命,称顺天应人,天与人,何以相从?"
梨洲翁捧《明夷待访录》曰:"天者,民之心也。《尚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民所归,天所与也。昔成汤放桀,《史记》载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非汤畏天,畏民之心也。武王伐纣,誓于牧野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此民心之向背,乃革命之本。"
北首癯瘦翁叹曰:"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起于大泽,天下响应,非秦法独酷于往日,乃民心已去耳。吾读《楚汉春秋》,郦食其说沛公曰:夫民劳秦久矣,今项羽暴悍,沛公诚能反其道,天下归心——此高祖得天下之由。"
少年疑:"王莽篡汉,托古改制,何以天下大乱?"
梨洲翁抚须:"《汉书·王莽传》载莽更名天下田曰王田,欲复井田,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时豪族占田逾制,岂肯分田?贫者盼田不得,遂相率为盗。光武中兴,度田令下,郡吏多为诈巧,不务实核,然光武杀十余人,度田乃行——非光武贤于王莽,乃光武知民心在田,而莽不知也。"
东首史迁翁接曰:"唐贞观间,太宗谓侍臣曰: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轻徭薄赋,天下大治。及玄宗后期,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专权,《通典》记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此两税法虽善,然吏缘为奸,民不堪命,安史之乱,实民心先乱也。"
第五老·亭林翁论变:革命因乎夷夏之防
少年问:"宋亡于元,明亡于清,此非外夷革命耶?"
亭林翁展《日知录》曰:"非也。《礼记·王制》云: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然革命之义,在攘夷乎?在救民乎?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犬戎入镐,申侯引之,此非犬戎革命,乃周室自革也。宋之亡,非亡于元,亡于贾似道卖国事仇;明之亡,非亡于清,亡于崇祯刚愎自用。"
西首矍铄翁曰:"吾读《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岳飞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然高宗信秦桧,杀岳飞,非金能灭宋,宋自灭也。万历间,熊廷弼守辽东,言辽人可战,辽土可守,然朝廷中谗言四起,廷弼下狱,此清得入关之由。"
少年追问:"然则夷夏之辨,不足为革命因耶?"
亭林翁正色:"非也。《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然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忽必烈建元,诏祖述变通,行汉法,立科举,此元之所以能久也。多尔衮入关,令剃发易服,江南百姓头可断,发不可剃,江阴阎应元曰:有降将军,无降典史——此非反清,反其剃发令也。"
南首苍髯翁叹曰:"吾见顺治二年《江南揭帖》,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非百姓抗清,抗其毁华夏衣冠也。康熙亲祭明孝陵,诏满汉一家,天下始定——此知革命之由,在民心之得失,不在夷夏之殊也。"
终章·五老合论:革命循环之由
少年再拜曰:"闻诸长者之言,革命之由,在民生、在天道、在制度、在民心,然何以循环不息?"
五老相视叹曰:"善哉问!《周易·系辞》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然变非革命,革命必因穷。秦穷于苛政,汉穷于兼并,唐穷于藩镇,宋穷于外患,明穷于内腐——非天欲革命,乃民不堪命,不得不革。"
史迁翁曰:"观历代革命,始乎民饥,成乎民怨,终乎民弃。《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民求小康而不可得,乃求革命。"
横渠翁曰:"阴阳相革,乃天地大道;民革其君,乃世道之常。然《革卦》彖辞云:革而当,其悔乃亡。革命而当,方为顺天应人。"
船山翁曰:"制度如江河,久则淤塞;革命如疏浚,去其淤塞,通其源流。然疏浚非毁堤,革命非灭道,此为君者不可不知。"
梨洲翁曰:"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在万民之忧乐。革命非为易姓,为救万民于水火也。"
亭林翁最后曰:"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革命之责,在君相,在匹夫,在天地万物之理。"
言毕,夕阳西下,桑影在地。少年再拜而退,心中疑云尽散,知革命非天命,乃民心之积也;非循环,乃世道之穷也。后作《革命论》,多本五老之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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