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西走九日,脚下的竹末碾作了陶屑。风里的竹简气淡了,漫开陶片的粗朴气,混着老窑的烟香,不是新陶的涩硬,是古陶的温厚,踩在窑墟的旧陶堆上,鞋底能蹭到陶沿的圆软。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片废窑前时,幡尖突然往窑底扎——老陶片裂作了数瓣,陶身陷在窑灰里,灰间结着层青霜似的阴气,陶旁散着圈碎陶片,片下压着块灰褐的陶基,基上“陶”字被窑烟浸得发暗,“阝”旁的竖画早被窑灰埋得只剩浅槽,只剩个“匋”字的残痕在基上伏着,像被冷窑裹着的胎,风一吹就掉层陶末。
窑边坐着个老制陶人,正用陶刷扫陶基的窑垢。他手背爬着捏陶磨的茧,指缝里嵌着陶泥,扫一下,垢就落得像灰蝶,露出陶基更斑驳的纹。见吴仙立在墟口,他敲了敲陶刷柄:“后生要寻古陶?别翻啦,这老窑墟早冷啦。陶裂了,阴气还缠窑壁,再过些日子,连‘陶’字都怕要让窑灰吞了去。”
吴仙蹲到陶基边,指尖按在基面——基面温得发滞,陶基吸足了陈陶的窑气,摸上去发沙。念归幡贴着陶基晃了晃,幡面映出团灰青的影:是“陶”字的字灵缩在基下,影边绕着窑尘,像被碎陶片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灰蓝的光点,连“简”字灵那点竹简气都透不出,只剩团僵生生的虚影。他摸出老藏简人给的藤囊,往陶基边的碎陶片上撒了点简边竹末——竹末还留着竹简的清润气,刚挨着陶片就洇了点淡黄痕,片上的阴气竟簌簌退了些,基上的“匋”字残痕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褐痕,像新捏的陶面泛着光。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制陶人把陶刷往陶沿一靠,“我年轻时制陶,这陶基总浮着陶土光。那会儿满窑的陶坯码得齐整,窑火一烧,‘陶’字的气能顺着窑痕往基上爬,连陶边刻的‘纹’字都跟着活——人往陶上刻字时,‘陶’字的气能沾着陶香往人衣襟钻,摸陶基时,指尖还留着温里暖呢。”
他指了指窑墟后的旧泥池:“后来烧陶的迁去新坊,转轮转得比手捏快十倍。制陶的都往新坊那边去,老窑墟就冷了。窑灰一年比一年厚,先埋住了陶基,再浸裂了陶身,最后连老窑火都熄了——老烧窑人秋里来过,蹲在陶基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冷窑困着了,得用‘活泥’引,可老窑墟的硬土早冻得绷了缝,哪来的活泥?”
吴仙往窑墟深处望,泥池角落卧着块没干硬的旧陶拍,拍上还沾着点没褪尽的泥痕——是被池后的老窑墙挡着,没被霜雪冻透。他从袖袋摸出竹鼠给的竹心堆,往陶基没垢透的边晃了晃——竹心带着老简坞的竹气,映在基上竟“沙沙”地颤了颤,暖痕顺着基缝往下渗,渗到“匋”字残痕的横画时,基缝里的窑尘竟松了松,露出点极弱的褐光,像窑火下刚燃的火星。
“你听。”吴仙忽然按住陶基角。老制陶人停了手,竟听见陶基下传来“微沉”的轻响,是那缩在碎陶片下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窑尘散了点,往竹心晃过的暖痕凑了凑。他想起袖袋里的甲苔堆,捏着往陶基上轻抹——苔痕漫过基面,带着的甲骨气浸着基缝,抹过的地方竟软了些,基上的褐痕更宽了,“匋”字的褐光漫开,顺着陶基往下淌,滴在碎陶片上时,片上的阴气竟褪了褪。
“得让它摸着陶泥气才行。”吴仙捡起那柄旧陶拍,往泥池的泥痕上蹭了蹭——拍上沾着陶泥的柔气,他捏着拍往陶基边的字痕上划,旧拍挨着“陶”字的残痕时,拍上的泥末顺着基面往下落,落在基上竟不裂,像层薄泥粉盖着基缝,把阴气挡了挡。
他握着旧陶拍往陶基上轻敲:“‘陶’,从匋,从阝,匋者,瓦器也;阝者,阜之象也——土制陶,陶载纹,纹养字,字才不冷。”敲得越轻,基面越亮,“匋”字的褐光突然往陶下伸,像在找“阝”旁的影,竹心的暖痕跟着往陶基下钻,钻到窑尘深处时,竟拽出团灰青的影——正是“陶”字缺的“阝”旁,被碎陶片压得久了,影都发板,一碰着残痕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制陶人突然往窑墟后跑——泥池边藏着个没干裂的旧陶泥团,团上沾着“泥”字的残温,是当年他制陶时揉的老陶泥。他捧着泥团的残边跑回来,往陶基边一放:“泥跟陶是伴!当年泥团揉坯,‘泥’字的气能顺着陶痕往陶基上淌!”泥团残边刚挨着陶基,“陶”字突然亮透了,缺的旁和残痕合在一块儿,褐光裹着温厚往周围淌——裂了的老陶片竟自己拢了拢碎陶,陶身的缝慢慢收窄;老窑墟的窑灰晃了晃,露出底下的陶座,座上刻的“烧”字也透了点光,像刚被窑火烤过似的眨了眨眼。
风从窑墟后吹过来,卷着陶香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墟口爬过来几只小陶虫,是老制陶人常喂的崽,刚从新坊那边的土坡爬回来,爪里叼着新扒的陶土,见陶基亮了都停住脚:“伯!那字在基上发光呢!跟您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只叼着陶土往陶基边凑:“伯说以前制陶时,字亮了就好画纹——我们帮您扒窑灰!”陶虫们围着陶基,用小爪扒基上的窑灰,扒得越欢,“陶”字的光越盛,连老窑墟上都浮着层淡褐的光,像铺了条陶片做的毯,一头连陶基,一头连泥池。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老窑墟西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西——那边的风里没陶片气,却裹着点青铜镜的清寒气,像是有铸着字的古镜在荒滩沉眠。他知道,“陶”字的陶土脉续上了,老制陶人和陶虫们会守着老窑墟,把裂陶补好,让字灵跟着陶片走,而他得往有青铜镜气的地方去。
老制陶人从怀里摸出个泥囊,囊里装着块陶边的旧陶末,末上还沾着点窑痕的气,递给他:“这末是陶边沉的熟陶,老烧窑人说末里沾着‘陶’字的气,能让青铜镜上的字认陶土脉。你带着,往有老铜镜的地方走——要是遇着滞涩的字,就把末往字边撒撒,末一融,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陶虫们也把刚叼的陶土摆成小堆,推到他脚边:“陶土能引窑火气,要是字灵怕镜寒,你就把土给它们看,说‘老窑墟的基都亮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泥囊和陶土堆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老窑墟西走。走到墟口回头望,老制陶人正蹲在泥池边翻旧陶拍,陶虫们围着陶基扒窑灰喊“慢点儿”,“陶”字的光顺着窑墟往远处淌,淌过墟下的泥池,淌过坡旁的泥团,像条温乎乎的陶土带,一头拴着老窑墟的基,一头牵着墟外的路。
风里的青铜镜气越来越沉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泥囊,陶末是温的,却透着陶片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老铜镜的字在等,等陶末融气,等陶土引脉,等把滞涩的气脉,一点点焐活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西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陶土堆在袖袋里轻轻擦着竹心堆,“簌簌”地透了点轻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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