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军官的嘴唇即将碰到杯沿的刹那,幻象猛地一阵剧烈地摇晃、扭曲!篝火、蒙古兵、泥泞的大地、跪伏的老者、决绝的纳斯坚卡……所有的景象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疯狂地波动、破碎!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瞬间被拉回现实房间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廉价伏特加的气息所取代。光线骤然变暗,变回那盏昏黄的、布满灰尘的灯泡。
弗拉基米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瘫坐在冰冷的、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再次凝固!
那只佩列斯韦特之杯,依旧静静地立在桌面上。但此刻,杯口正袅袅升起一缕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烟雾。烟雾并未散去,而是在杯口上方几寸的空中,诡异地凝聚着,缓缓地扭动、变幻!
烟雾的中心,光线微微扭曲。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场景正在其中上演!正是刚才那地狱般战场上最后定格的瞬间:刀疤蒙古军官得意地端着那只银杯,嘴唇即将触碰到杯沿;旁边,穿着破旧长袍的老者卑微地匍匐在地,身体因恐惧而蜷缩;而在泥泞中,阿纳斯塔西娅——他深爱的纳斯坚卡的前世之影——蜷缩着,抬着头,那双眼睛透过数百年的时空和这诡异的烟雾,正直直地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战场上的空洞和绝望,只剩下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静而巨大的悲伤,还有一丝……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悲悯?
这眼神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弗拉基米尔刚刚被震撼和愧疚填满的心房!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无边羞愧和尖锐愤怒的狂潮猛地席卷了他!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他对着那袅袅烟雾中的幻影,对着那只沉默的银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咆哮不仅仅是对纳斯坚卡所受苦难的控诉,更是对自己刚才那片刻阴暗猜忌的痛恨和唾弃!老头的话如同冰冷的洪钟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震响:“所有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他买下了这杯子!他饮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这撕裂灵魂的真相!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带来的苦果!
愤怒和痛苦彻底吞噬了他。他需要毁灭!毁灭这窥探隐私、撕裂灵魂的邪恶之物!毁灭这让他看到挚爱承受如此巨大牺牲和污蔑的源头!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目光疯狂地扫视着狭小的房间。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里立着一根他以前用来顶住摇晃窗户的旧铁管。
他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根冰冷沉重的铁管,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高高举起,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和绝望,朝着桌子中央那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佩列斯韦特之杯,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教堂丧钟般的巨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猛然炸开!那声音沉闷而巨大,带着金属破碎的刺耳尖啸和一种仿佛来自深渊的、痛苦的呻吟,瞬间穿透墙壁!隔壁锅炉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雷鸣般的鼾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声模糊而惊恐的咒骂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铁管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银杯中央!预想中金属崩飞的场景并未完全出现。那只古老的银杯并未碎裂成无数片,而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从杯口到杯底,笔直地、彻底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贯穿性的缝隙!那道裂缝极其狰狞,边缘参差,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凝固的时光。同时,杯脚与杯身连接处也发生了可怕的变形扭曲,几乎断裂。
就在杯子被砸裂的瞬间,杯口那袅袅升起的、凝聚着幻象的灰白色烟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掐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烟雾中那个微小的、令人心碎的战场画面也随之彻底湮灭。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彻骨的冲击波以破碎的银杯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弗拉基米尔首当其冲,感觉像被一堵无形的、由极寒玄冰构成的巨墙狠狠撞中!他闷哼一声,抓着铁管的手臂瞬间麻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向后推去,重重地撞在身后堆满杂物的五斗橱上!橱子剧烈摇晃,上面几本书和一个小木盒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灰尘弥漫。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弗拉基米尔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他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那道冰冷的冲击波穿透了他的身体,也似乎抽走了房间里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了些,虽然依旧弥漫着灰尘味,但那股一直若有若无萦绕着的、来自银杯本身的阴寒和窥视感,消失了。
他靠着五斗橱,滑坐在地板上,铁管脱手滚落一旁,发出当啷啷的响声。他浑身虚脱,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和鬓发不断滴落。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桌子。
那只佩列斯韦特之杯,已然面目全非。那道贯穿杯身的黑色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扭曲变形的杯脚诉说着它遭受的致命一击。它静静地躺在桌上,曾经幽暗的光泽彻底消失,变成了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灰白,像一块被烧透的、冷却的余烬。它不再是一个神秘的容器,只是一堆破裂扭曲的废金属。
弗拉基米尔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狰狞的裂缝上。刚才幻象中最后的画面——纳斯坚卡那双穿透时空、充满悲伤和悲悯的眼睛——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灵魂。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为了逃避现实中的一点猜忌,竟然买下了这邪恶的诅咒之物,饮下那杯酒,然后……然后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她为了拯救他人,甘愿背负最肮脏的污名,走向死亡!而他,弗拉基米尔,竟然在那一刻,对她产生了最卑劣的怀疑!这怀疑本身,比任何蒙古人的弯刀都更伤人!
“原谅我……纳斯坚卡……原谅我……”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泪水混合着汗水,灼热地滑过冰冷的脸颊。老头那沙哑的警告如同审判,一遍遍在耳边回响:“买定离手,莫比价;饮下莫悔,爱中莫疑;缘尽莫诋毁……”他买下了,他饮下了,他猜疑了……他正在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和弗拉基米尔的自责。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开门!你这该死的!在里面搞什么鬼?拆房子吗?!”门外传来邻居锅炉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被酒精泡得沙哑、此刻却充满惊怒的咆哮。伴随着吼声的,是沉重的拳头砸在薄薄门板上的“砰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差点把老子从床上震下来!我的酒瓶都碎了!你他妈在熔炼大炮吗?开门!赔我的酒!不然老子拆了你这破门!”
弗拉基米尔猛地一颤,从绝望的自责中惊醒。他慌乱地看向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地上滚落的铁管,又看向那扇在斯捷潘狂暴捶打下呻吟颤抖的房门。不能让这个醉醺醺、脾气暴躁的家伙闯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
“斯捷潘·尼基季奇!等等!我……我没事!不小心碰倒了东西!”弗拉基米尔强撑着喊道,声音嘶哑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碰倒了东西?你骗鬼呢!那声音能把死人吵醒!”斯捷潘的怒吼更响了,砸门声也更加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开门!弗拉基米尔!不然我就去找管理员!让他看看你在房间里搞什么违禁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
管理员!这个词像一盆冷水浇在弗拉基米尔头上。在这个年代,任何“可疑”的行为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甚至灾难性的关注。他绝不能把事情闹大。
“别!别找管理员!我赔你酒!双倍!三倍都行!”弗拉基米尔急忙喊道,慌乱中目光扫过桌面,看到了自己那个瘪瘪的钱夹。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门边,在斯捷潘下一波砸门之前,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劣质酒精味和汗臭就混合着涌了进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庞大臃肿、胡子拉碴、因宿醉和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就堵在门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弗拉基米尔,又试图越过他的肩膀朝房间里张望。
弗拉基米尔急忙用身体挡住门缝,同时飞快地从裤袋里掏出钱夹,把里面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卢布全部抽了出来,一股脑儿塞进斯捷潘那只油腻、指甲缝黢黑的大手里。
“给!斯捷潘·尼基季奇!赔你的酒!还有……还有打扰你的补偿!真的非常抱歉!”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急切,“我……我刚才在修理桌子,不小心……动静大了点。”
斯捷潘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虽然不多但足够买几瓶劣质伏特加的卢布,又抬头狐疑地看了看弗拉基米尔苍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以及他身后房间里隐约可见的狼藉(尽管弗拉基米尔尽力遮挡,但倒地的椅子和地上的铁管还是露出了痕迹)。
“修桌子?”斯捷潘喷着酒气,眼神依旧凶狠,但明显被钞票暂时安抚了一些,“用铁管修?哼!”他掂量着手里的钱,又狐疑地扫了一眼弗拉基米尔身后,“小子,你脸色跟死人一样……真没事?”
“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吓到了。”弗拉基米尔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快去休息吧,或者买点酒压压惊。真的非常抱歉!”
斯捷潘又哼了一声,又看了看手里的钱,最终嘟囔了一句:“下次再这么大动静,老子直接叫民兵!”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趿拉着破旧的毡鞋,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散发着恶臭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弗拉基米尔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绞刑架上被放下来。他靠在门框上,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他慢慢地、艰难地关上门,重新落上门栓。走廊里斯捷潘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翻箱倒柜找酒瓶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板上,精疲力竭。短暂的危机过去了,但房间里破碎的银杯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幻象,如同冰冷的幽灵,依旧缠绕着他。尤其是纳斯坚卡那双悲伤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这样下去。他必须见到她!立刻!马上!他需要看到她真实的存在,需要触摸到她温暖的肌肤,需要向她忏悔自己那片刻的卑劣猜疑,需要告诉她……他“看见”了什么!尽管那听起来荒谬绝伦,但他必须说!否则他会被这沉重的秘密和愧疚压垮!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弗拉基米尔挣扎着再次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搓了几把脸,试图洗去泪痕和疲惫。他看也没再看桌上那堆破碎的银渣一眼,仿佛那是最污秽的垃圾。他抓起椅背上搭着的旧外套,胡乱地披在身上,拉开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那黑暗、陡峭、散发着霉味的楼梯。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湿漉漉的灰网。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涅瓦河特有的水腥味和城市夜晚的污浊气息。弗拉基米尔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寒意透过薄薄的外套直往骨头里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湿滑的鹅卵石街道,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裤脚。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迟归的路人裹紧大衣,行色匆匆,向他投来诧异或漠然的一瞥。有轨电车拖着沉重的身躯驶过,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像某种怪物的哀嚎。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破碎的银杯,硝烟弥漫的战场,蒙古军官的狞笑,老者卑微的乞求,还有纳斯坚卡最后那沉静而悲伤的眼神……所有的画面疯狂地交织、旋转、互相撕扯。老头那句“行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如同冰冷的咒语,在风雨声中时隐时现。他买下杯子是自愿,饮下那杯苦酒是自愿,那么看到这残酷的真相,承受这噬心的痛苦,也是他必须咽下的苦果吗?他和纳斯坚卡……前世那样的相遇,那样的“不负”,那样的“不亏欠”,代价却是她的生命和永恒的污名……那今生呢?
纷乱的思绪如同冰冷的蔓藤缠绕着他的脚步,当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到阿纳斯塔西娅居住的那栋稍显体面、有着斑驳的淡黄色外墙和褪色浮雕的旧公寓楼前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湿漉漉的拱门下。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公寓楼入口那盏光线微弱、蒙着厚厚灰尘的门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流失。他要说什么?“纳斯坚卡,我买了个邪门的杯子,看到你前世为了毒杀蒙古军官牺牲了自己?”这听起来简直是个疯子!一个被伏特加和嫉妒冲昏了头的疯子的呓语!她只会觉得他不可理喻,或者……更加失望。老头那句“散了也不要诋毁”再次响起。他之前的猜忌,在幻象中对她的误解,不正是最深的诋毁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来打扰她?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夜?
就在他僵立在拱门下,被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犹豫浸透,进退维谷之时,公寓楼沉重的橡木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暖黄色的灯光流泻出来,瞬间驱散了拱门下浓重的湿冷和黑暗。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站在门口的光晕里。
她显然正准备出门,或者刚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厚实的羊毛大衣,领口翻着柔软的皮毛,围巾还松松地搭在颈间,遮住了半边脸颊。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她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的长柄黑伞,伞尖还在滴着水。看到拱门下那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如同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落水狗般的弗拉基米尔,她显然吃了一惊,那双清澈的、带着斯拉夫人特有浅灰色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错愕、困惑,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关切。
“弗拉基米尔?”她的声音带着雨夜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怎么在这里?还淋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苍白得吓人的脸,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以及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混杂着巨大痛苦、恐慌和某种奇异灼热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但又停住了,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铅块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忏悔、倾诉,都堵在胸口,化为一股滚烫而酸涩的洪流,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她站在温暖光晕中的身影,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金发和那双此刻写满询问的灰色眼睛,眼前瞬间又闪过幻象中那个在泥泞里、在蒙古人狞笑中、眼神决绝而悲伤的身影。两个身影在冰冷的雨幕和温暖的灯光中重叠、交错,撕裂着他的神经。
“我……”他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纳斯坚卡……我……”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从街道灌入拱门,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更密集的雨丝。弗拉基米尔被冰冷的雨水和这阵寒风一激,本就虚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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