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柳眯起眼睛观察片刻,开口道:“把铁放进去继续烧。”
段弘智点点头,重新夹起铁板。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将铁板送回跳动着火焰的炼炉中。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一旁的苏染看着这一幕,虽然仍觉得不可思议,却也不由自主地被这份执着所吸引,默默在心里期待着接下来的变化。
痴人柳余光瞥见苏染微皱的眉梢和眼中翻涌的疑惑,却只是将布满老茧的手掌覆上炼炉边缘。二十年岁月里,他见过无数这样的目光——游客猎奇的打量、商人轻蔑的摇头、年轻人不解的皱眉,可那些质疑的声音,终究都在炉火的轰鸣中碎成了灰烬。
段弘智再次夹出铁板时,金属表面已被烧得通体赤红。锤子落下的瞬间,火星如流萤般迸溅,清脆的敲击声在小院里回荡。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锤击都带着韵律,像是某种古老的节奏在唤醒沉睡的金属。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恍若未觉,护目镜后的眼睛紧紧盯着铁板逐渐凹陷的弧度,那飞溅的火花在他眼中,竟比宝可梦的技能特效还要绚丽。
与此同时,痴人柳将研磨好的精灵球果粉末倒入特制模具。深褐色的树果粉在高温下渐渐融化,蒸腾起带着树脂清香的白雾。他枯瘦的手指如枯枝般悬在炼炉上方,每一次呼吸都与火焰的明灭同频。这是最危险的工序——多等十秒,模具中的树脂就会因过度融化而扭曲变形,装在精灵球里的宝可梦甚至可能因密封不严而意外逃出;少等十秒,树脂硬度不足,精灵球落地时便会像脆弱的蛋壳般碎裂。
“听。”痴人柳突然开口,沙哑的声音惊得苏染回过神来。老人布满裂纹的掌心贴上炼炉外壁,“钢铁会说话,树脂也会。它们什么时候喊‘够了’,只有真正的铁匠能听见。”
段弘智敲击的动作顿了顿。飞溅的火星映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抽打陀螺的午后。那时陀螺碰撞的脆响,此刻竟与锤子击打钢铁的声音重叠——都是人与物的对话,都是用温度和力量镌刻的故事。
苏染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锁在段弘智的身上。此刻的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随着一次次的用力,手臂上的青筋也暴了起来。那块铁板在他的手中,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燃烧与敲打。燃烧时,铁板被烈火舔舐得通体赤红,仿佛在火焰中获得了新生;敲打时,锤子与铁板碰撞,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火星四溅。如此反复,这样单调又艰辛的过程,让苏染从最初内心满是不理解,到后来的坦然面对,直至现在,她终于真正理解了铁匠这份职业的意义。
她想到,铁匠们将冰冷坚硬的铁,变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用品,这其中的过程充满了复杂与变数。每一次的锻造,都需要他们全神贯注,凭借着经验和技巧去掌控火候与力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坚守着这份艰苦的工作,这种对技艺的执着和热爱,让苏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意。
就在这时,痴人柳的动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他用钳子小心翼翼地将两个模具从炼炉中取出,随后紧紧地夹住模具,仔细地端详起来。看着手中的模具,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紧接着,他将一旁铁桶里的煤炭点燃,熊熊的火焰瞬间升腾起来。然后,他用钳子夹住精灵球盖,缓缓地放入铁桶中。仅仅十几秒的时间,他便迅速地将精灵球盖取出——淬火完成了!就在精灵球盖拿出的那一瞬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原本在铁桶中的火焰,像是被某种力量点燃了激情,直直地升起,高度比原来高出了接近半米,火舌肆意地翻卷着,发出呼呼的声响。
痴人柳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停下,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借着铁桶中跳跃的火焰点燃。烟雾缓缓升起,缭绕在他的周围,他微微眯起眼睛,沉浸在这片刻的满足与成就感之中。而苏染,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充满力量与温度的场景,心中对铁匠这份职业有了更深的认识。
段弘智将变形的铁板再次送入炼炉时,痴人柳踩着满地火星从屋内走出。老人手里攥着崭新的骆驼牌香烟盒,胳膊下还夹着两瓶矿泉水,金属瓶盖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冷光。
“拿去抽。”痴人柳将烟盒拍进段弘智沾满铁屑的掌心,又随手抛来一瓶矿泉水。苏染下意识伸手接住,冰凉的瓶身让她指尖一颤——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看得掌心出汗。
段弘智扯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下大半瓶水,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他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边,火苗燃起的瞬间,橙红色的光晕照亮他泛着油光的侧脸。烟雾缭绕中,少年的眼神却依旧清明,牢牢锁定炼炉中即将软化的铁板。
“人在压力过大时需要外界的事物来支撑自己前进。”段弘智忽然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回应记忆里的声音,还是在给自己打气。苏染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冒失钓起丑丑鱼的少年。那时的他总让她忍不住想照顾,而此刻,这个浑身蒸腾着灼热气息的身影,却让她的心脏不受控地加速跳动。
当段弘智再次将铁板钳出时,火星迸溅的轨迹都带着破竹之势。锤子落下的瞬间,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铁板终于在模具中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少年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却掩不住眼底迸发的光芒。
“看来是你赢了。”苏染轻声说,嘴角的笑意比春日暖阳更温柔。她望着段弘智挥动锤子的背影,看他将坚韧的毅力化作每一次精准的敲击,将理性的思考熔铸进火焰的温度。那些曾被她忽略的闪光点,此刻如同淬火后的钢铁,在火光中折射出夺目的锋芒。
痴人柳倚着门框吞云吐雾,苍老的眼底泛起微光。他见过太多年轻人在锻造前露出不解的神色,却鲜少有人能像眼前的少年这般,在与钢铁的对峙中,让灵魂也跟着淬火重生。
段弘智小心翼翼地夹起成型的精灵球座,将它浸入铁桶中淬火。刺啦一声,白雾蒸腾而起,水珠在高温下炸成细碎的银花。待球座彻底冷却,他屏住呼吸,仔细检查表面——没有裂痕,金属泛着均匀的哑光。少年长舒一口气,随即露出迷茫的神色,望向一旁的痴人柳:“柳师傅,接下来呢?”
痴人柳掐灭烟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欣赏:“拿锉刀磨,将球身磨到自己觉得合适。”
段弘智应了一声,抓起一旁的锉刀。金属与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响起,铁屑如细雪般簌簌落在他的手背。正当他专注打磨时,一声清脆的敲击突然打破节奏。抬头望去,只见痴人柳不知何时已将新的铁板置于模具上,锤子起落间,铿锵的声响如鼓点般震撼人心。
这声音与段弘智先前的敲打截然不同,每一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苏染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老人挥动的手臂。在炉火的映照下,痴人柳佝偻的脊背仿佛挺直了几分,每一次锤击都带着韵律,铁板在他的掌控下如活物般延展变形。
“这就是铁匠与铁的共鸣……”苏染喃喃自语。她突然想起钢琴家指尖流淌的旋律,此刻痴人柳与钢铁的对话,何尝不是另一种艺术?那些冰冷的金属,在匠人的手中被赋予温度,每一次敲击都是灵魂的震颤,每一道纹路都是岁月的注脚。
这样亲手锻造的精灵球,或许在性能上无法与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媲美,可当训练家握着它投向宝可梦时,传递的不仅是捕捉的意愿,更是一份跨越时空的匠心。苏染望着火花四溅的工作台,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无法被机器取代——那是人与物之间,最炽热的羁绊。
痴人柳最后一锤落下,铁板发出悠长的颤鸣,火星如金雨般洒落在满是焦痕的地面。他将通红的铁板重新送入炼炉,拍了拍手上的铁屑,转头看向段弘智:“弘智,去地窖拿瓶酒,晚上在我这里喝一杯,怎么样?”
段弘智愣了一瞬,随即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好嘞!”他快步走向地窖,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吱呀声响,身影很快隐没在昏暗的入口处。
炉中火焰噼啪作响,映得痴人柳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苏染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老人身旁。她望着那双布满老茧、被火星烫出无数疤痕的手,轻声问道:“柳师傅,请问您为什么这么热衷于铁匠手艺,可以告诉我吗?”
痴人柳微微侧头,浑浊的目光扫过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又转头看向跳动的炉火。火苗舔舐着铁板,将他的侧脸染成一片橙红。
“我想用手锻造每个过程,向人们传递我的锻造理念。”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对炉火诉说,又像是在回答自己心底某个永恒的疑问,“我认为真正的锻造是与铁建立联系——你给予铁生命,赋予它……灵魂。”
说到这里,痴人柳顿了顿,微微侧过脸,瞧了一眼地窖的方向,接着缓缓说道:“就像我选择了铁,你选择了他一般。”
苏染顺着痴人柳的眼神望去,瞬间明白了他话语中所指的“他”正是段弘智。她的脸颊微微一热,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中满是温柔与羞涩:“谢谢您的指教。”
痴人柳轻轻摆了摆手,目光又落回到炼炉上,看着那逐渐变红的铁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苏染静静地站在一旁,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她想起与段弘智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在一起的生活,两个人之间产生的情感与纠葛,还有他不管是对战还是锻造时专注而坚定的模样,此刻都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地窖方向传来脚步声,段弘智抱着酒坛重新出现,坛口的红布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痴人柳接过酒坛,苍老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陶面,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独自锻造的夜晚——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在炉火与酒香中,与铁倾诉着无人知晓的故事。
屋内,痴人柳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的精灵球座与球盖,零件组装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屋外,段弘智和苏染肩并肩靠着门沿坐下。段弘智胸脯微微起伏,气息还未完全平稳,可嘴角那抹笑意却始终挂着,难掩完成手工锻造的喜悦。
苏染侧过脸,目光落在段弘智满是污渍的脸上,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无奈,随即便轻柔地掏出一方手帕。她微微凑近,动作极为小心且认真地擦拭着段弘智脸上的铁屑与煤灰,一边擦,一边忍不住数落:“你说说你,大过节的也不安稳几天,弄这么脏。”
然而,话语间虽是责备,可她的眼神却无比温柔,仿佛带着融融暖意:“可这就是你,我知道的,你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想要了解,想要挑战。在此过程中,我都是站你这边的。”
段弘智抬眸,迎上苏染的目光,嘴角笑意更甚:“那……谢谢姐了,毕竟我们是家人。”
苏染听到这话,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皱了皱鼻子,面露不悦:“我可不想和你成为我爸妈说的那种所谓姐姐弟弟之间的家人。至于未来我们会是什么关系,还要看你我到底能不能走到那一天。”
段弘智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微微歪了歪头,对于苏染这番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张了张嘴,本想追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选择了沉默,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苏染进一步的解释,亦或是等待着时间给出答案。
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院中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微风轻拂,带着些许冬日的凉意,却丝毫未减这氛围里渐渐弥漫开来的那一丝微妙与暧昧。而屋内的痴人柳,似乎对屋外这悄然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精灵球的组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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