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姐接过“归期”,指尖在杯壁轻轻敲了两下,像在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心跳。她低头抿了一口,睫毛上还沾着方才那阵掌声的余温。
“原来你小子每天过得是这种生活啊,怪不得你这么早就要回学校,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我要是你的话我也愿意来这里玩。”知夏姐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知夏姐,我又不是为了玩才回来这么早的,还不是因为学校非得和其他学校一起举办什么足球比赛,要不然我才不会回来这么早呢!”我连忙摆手解释道,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是吗?那之前呢,也有比赛是吗?”知夏姐显然没有轻易相信我的话,她继续追问,似乎对我的借口并不满意。
我有些语塞,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姐,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要不是因为故安,我都不可能在那里住。”
知夏姐的指尖在酒杯口沿上缓缓绕了一圈,像是要把最后一丝酒味也抹平。她抬眼看我,睫毛上还沾着餐厅里暖黄的灯光,可那光却映不进她瞳孔深处——那里沉着一片暗色的湖,像要把人吸进去。她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仿佛把整座冬天的冷意都压进肺里,才开口:“我知道,可我还是要跟你说几句话。”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落地,叮的一声,把我钉在原地。我嗓子发紧,下意识攥紧了桌沿的布角,指尖掐得发白。
她起身时,长外套的羊绒料子掠过我的膝盖,带起一阵很轻的风,却让我打了个哆嗦。她扣纽扣的动作极慢,一颗、两颗……像在给自己系上某种决心。直到最后一颗扣好,她才抬眼冲我点了一下下巴,示意我跟着。那一眼,不容拒绝。
我匆匆跟左佑哥说了句“我出去一下”,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左佑哥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我肩膀,掌心热得发烫,却暖不了我背脊上窜起的寒意。
酒吧外的风像刀子,卷着雪粒往人骨头缝里钻。我缩着脖子,看知夏姐的背影在灰白的天色里笔直得像一根旗杆。她每一步都踏得稳,短靴跟踩在冻硬的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计时器在倒数。我跟着她,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撞在她后背上,又被风撕碎。
“姐,你跟我说什么都行,”我追了两步,声音被风刮得支离破碎,“只要……别提他。”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嗫嚅出来的,却还是被她听见了。她肩膀一僵,脚步没停,只是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外套口袋,布料皱成一团。
走到巷口那棵枯槐树下,她终于转身。阳光从稀疏的枝桠间漏下来,在她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线,像裂开的冰面。她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随着眨眼簌簌地抖,可眼神却烫得吓人。
“张泪,”她叫我名字时,声音发哑,“你以为我愿意当着你的面提吗?”她朝我逼近半步,雪地靴的鞋尖几乎抵着我的运动鞋,“可我得说,我不得不说——电话里一提起他,你就从来不等我说完就挂,我只能把你揪出来,当着你这张倔脸说清楚!”她说到“揪”字时,手指猛地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像在虚空中攥住了什么,又狠狠甩开。
我别开眼,盯着她身后那棵枯树的疤节,像盯着一道丑陋的伤口。
“他上次从医院出来就又回工地去了,”她声音低下去,像雪压断枯枝,“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突然昏倒了,被他的那帮工友们送到了医院,然后他们用他的手机给我爸打来了电话,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医生说他的病随时都有可能复发,需要尽快进行手术,要不然随时可能……”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细节,只是抬手抹了把眼角。那里没有泪,却红得可怕。
我胸口像被塞进一团雪,又冷又胀。“别说了……”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飘,“告诉我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还有需要我做什么就行。”
“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她突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锋利的弧度,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张泪,当爸爸的患上了白血病躺在医院里,你这个当儿子的反倒问我告诉你干什么?你爸现在在无菌舱里,每过一天白细胞就少一点,医生说他随时可能离开人世——你说做什么?”她猛地抓住我手腕,指甲透过羽绒服掐进皮肉,“你是他儿子,你的骨髓配型成功率是全国数据库里最高的一个!你说做什么?!”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她的掌心滚烫,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我低头看见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我感觉知夏姐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所以我想让她冷静一下。
我刚把双手搭在她的两臂,她就躲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的把右手搭在了我刚刚触碰过的地方,看来她做过配型了。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
“你什么你!”她声音陡然拔高,惊起枯树上几只小鸟。它们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抽在我脸上。“张泪,我告诉你,”她往前一步,逼得我的后背贴上冰冷的树干,“今天这骨髓你捐也得捐,不捐我就算把你绑上手术台,也不会让你干这遭天谴的事!”
风突然停了,周围安静得能听见雪落在围巾上的声音。知夏姐的睫毛上那粒冰晶终于化了,变成一滴水,顺着她颧骨滚下来,在下巴悬了片刻,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我瑟缩了一下。
“姐……”我听见自己声音哑得不像话,“知夏姐,配型我做,要是我的配型成功了,我就捐,但是我不想看见他。”说完这些,我整个人突然松了劲,后背顺着树干往下滑,蹲在了雪地里。羽绒服下摆沾了雪,立刻化开,冰冷的湿意渗进来。
她站在我面前,影子笼住我。过了很久,我感觉到她的手指插进我发间,轻轻揉了揉——小时候我发烧,她就这么哄我。她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轻得像雪:“张泪,你没让我失望。”她蹲下来,和我平视,眼底那片湖终于起了涟漪,“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不想让你变得大逆不道。”
雪又开始下了,一片落在她睫毛上,没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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