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徽此刻展现出的极致尊重(“以后辈身份恳请”)、毫不掩饰的坦诚(“直言困境与脆弱”)、以及那清晰无比、充满铁血与理想光辉的雄心壮志(“再造大唐”),更是像炽热的阳光,极大地消融了王忠嗣心中因李隆基背弃而产生的对“帝王”这一身份根深蒂固的排斥与不信任感!
眼前的裴徽,更像一个背负着整个帝国命运的、疲惫却坚定的战士,而非高高在上的君主。
他看着裴徽那只刚刚按在剑柄上的手——那只手象征着至高权力,也代表着冷酷的决断与生杀予夺。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缠着厚厚布条、曾经握紧千军万马令旗、如今却只能侍弄泥土的手掌。
掌心传来布条下泥土的微凉湿润,但更深处,一股沉睡已久的、对号角连营、金戈铁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渴望,如同被唤醒的巨龙,在猛烈地搏动、咆哮!那渴望,比掌心的伤痛更加炽热,更加难以抑制!
眼前这个年轻人,将他从必死的诏狱中救出,亲手终结了他不共戴天的国仇(安禄山父子),如今,更是要将一个破碎不堪、危机四伏的山河托付到他手中,让他亲手去重塑他毕生信仰的、象征着荣耀与责任的“忠武”军魂!
这份信任,沉重得让他窒息;这份重托,滚烫得让他灵魂颤栗;这份再造乾坤的机会,像一把钥匙,插进了他锈蚀的心锁!
“噼啪…”风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战场上的信号箭啸。
这细微的声音,仿佛惊醒了沉浸在滔天巨浪思绪中的王忠嗣。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异常沉重、悠长,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岁月尘埃,吸尽了这温房里所有的暖意与寒意,吸尽了所有的挣扎、彷徨、屈辱与……那被点燃的、沉寂已久的豪情!
他抬起眼。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双曾黯淡如千年古井、仿佛看透世间沧桑而再无波澜的眸子,此刻竟重新燃起了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光芒锐利如鹰隼,沉凝如寒铁,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回到了当年在陇右茫茫雪原之上,朔风如刀,他披甲执锐,于万军阵前,目光如电,胸中自有百万雄兵、气吞万里如虎的峥嵘岁月!
他没有立刻看裴徽,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院墙,穿透了温房的玻璃,投向了那广袤无垠、却处处燃着烽火、裂痕遍布的帝国版图——西域孤悬,烽燧将熄;幽燕大地,磨刀霍霍;蜀中天府,僭号称尊;江南水乡,暗藏兵戈……每一处,都在无声地呼唤着秩序,也潜藏着毁灭的引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菜畦上,如同两座沉默对峙、即将碰撞的山峦。
温房外,乌鸦的嘶鸣早已停止,连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良久,良久。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带着铁锈摩擦之声,又像是压抑了太久的地底熔岩终于找到了裂隙,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院落中响起,彻底打破了那几乎凝固成实质的空气:“殿下……”
王忠嗣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回,如同磨盘转动,落在了裴徽那张年轻、因紧张与期待而线条紧绷、却写满坚毅与决然的脸庞上。
“……欲委老臣以何职?”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带上了一丝沉凝的重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从灵魂本源挤压而出,带着破开冰封的沉重与决然:“……这柄重铸军魂之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铿锵,如同沉寂多年的古剑终于出鞘,发出第一声清越的龙吟:“……又当如何挥起?!”
“呼……”
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着巨大如释重负的气息,从裴徽的胸腔深处无声地舒散开来。
他那一直紧绷如拉满弓弦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那只一直若有若无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悄然移开,自然地垂落身侧,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缓缓平复。
他知道,那扇紧闭了太久、厚重如城墙、冰冷如玄铁的心门,终于被他用赤诚、大义、时势的巨锤以及最后那无声的威压,撬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足以改变天下命运的缝隙!
一场关乎新朝命运、关乎一位老将最后荣光与归宿、也必将充满智慧博弈与艰难妥协的谈判,此刻才真正拉开序幕。
而王忠嗣的松口,则意味着那柄沉寂已久、曾令四海胡虏闻风丧胆的帝国神剑——“忠武”之魂,即将在乱世的风云激荡中,重新淬火、开锋,寒光……映彻九州!
暮色深重如墨,风灯的光芒却似乎因这无声的契约而陡然明亮了几分,清晰地照亮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以天下为注、以苍生为念的誓约,也照亮了前方那条注定布满荆棘、尸骨与荣光,却也充满了再造乾坤之铁血希望的……征途!
温房外,一只夜枭发出悠长的啼鸣,振翅飞入深沉的夜空,仿佛在为这历史性的时刻,留下一个神秘的注脚。
……
……
寅时刚过,长安城仍沉溺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靛蓝之中,万物仿佛凝固。
然而,太极宫前那足以容纳十万人的承天门广场,却已化作一座无声沸腾的巨大熔炉。
三万禁军,身披精铁锻打的明光铠,甲叶在尚未燃尽的宫灯摇曳下,反射出幽冷如寒星的微光。
他们持戟肃立,纹丝不动,如同三万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密集的盔缨汇聚成一片暗红色的、凝固的海,在微弱的曦光映照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兵戈如林,森然直指尚未完全褪去星斗的苍穹,那凝聚的寒意仿佛连晨曦都能冻结。
“呼——呼——”
巨大的蟠龙旌旗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是顶级的蜀锦,金线绣制的龙目在灯影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幽光,仿佛真龙盘踞云端,俯瞰着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凝重的混合气味:祭坛旁堆积如山的松柏、檀木燃烧的沉郁焚香,新翻泥土的潮湿腥气,还有无数钢铁甲胄在寒冷空气中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铁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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