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隐喜洁,洗漱一番后下人照顾他的喜好,端了碗清甜的圆子上来,盛在青瓷盏中,洒了些特意筛出来的桂花碎,瞧着很是精致。谢隐正散了一头长发,丫鬟们捧了厚巾子吸去了水,那头长发便抹着一点光,厚厚地扑在脑后。他神色郁郁,不大有胃口,便一推,先起了身,走到里间去。
因着是夏日,虽陛下少来,有个商户辗转送来几匹难得的水龙吟色的薄绡,工艺精美难得,谢隐便破例留了下来,叫人做成了绿绡帷,此刻层层叠叠的绿掩着,鲜嫩柔和有如绿槐高柳。谢隐轻轻掀开些许,坐了下来,只看到魏延向床外侧转着身,怀里抱着他小时候的那只灰兔绒布偶,全无防备,睡的很是香酣。谢隐巧了片刻,本就不甚明朗的面色又浮上些不悦。
他起身来,衣袂擦过床边,走至外间美人榻上,沉声同旁边的贴身小厮说道:“去将这些日子的邸报全拿上来,与荀长恭为我准备的报日期对上,我待会便要看”。说完,他便阖目,微微蹙着眉,全然放松地躺了下去,旁边两个小丫头连忙安静地围上来,眼神十分安分,不敢窥视主君洗漱过后着了便装露出来的一片玉白胸膛,只为他用扇子轻扇,求大人的发快些干。
烛火噼啪炸了几番,深更半夜的时刻,魏延竟然才悠悠转醒。
这张床,还是老师从前做吏部尚书的时候,专门放在房中供他休息用的。秦王年少,天子幼弟,早失怙恃,与天子和睦相亲,特许的仍居住在宫内,常伴至尊。其人虽天资平平,可十分好学,每旬谢尚书来为他教学的时候,便缠着尚书不肯走,甚至害的尚书赶不上锁宫门的时候,在武英殿特设的暖阁中将就过几宿,可臣子久居在皇宫之中,到底不得体。武帝自己没有太多时间陪弟弟,便干脆大手一划,额外为谢尚书每月添了几日的事假,将秦王送过去住几日。秦王认床,睡眠不好,才专门又刻了一张同他殿内相差无几的架子床,拔了礼制。如今新朝更迭,谢明义也已经爬到了尚书令的位置,魏延来这里也越来越少了,唯独这张床,叫下人日夜打扫保持着,倒是没怎么变过,像一座古老的洞穴。
他手撑在床上,慢慢将自己扶起来,眼睛眨了几眨,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房内一灯如豆,窗外没有一点光透进来,深沉的夜色如奔袭的兽,不可名的生物,掺了很浓的蓝,很浓的紫,他从雕花窗的缝隙里瞧了片刻,才注意到屏风对面有个人形,猛地惊醒了一下,这才从呼啸而黏稠的梦境中完全抽身,听清眼下书页轻轻翻动声。
那灯火辉映在屏风上,如被春风吹拂的树荫一般轻轻晃动着,纯然一片融融暖光。老师侧着身子,握着书,偶尔抬起袖来,翻一页。
哎呀,不好,竟然睡到这个时候,连老师回来了都不知道!魏延急忙忙便下床去,那边的人影听到这样的声响,却是动作一顿,旋即将书报放好,缓缓走出,自屏风后现了全身。
谢隐其人,最是当得起长身玉立的,身量颇高,只着一身休闲的直缀,那一双叫人生凉的美丽的招子落到鬓发都有些散乱的魏延身上,陡然软了几软,他几步走过来:“陛下如何困乏成这样。”
魏延哪里敢说自己是这几日同男人们颠鸾倒凤,实在是累到了,他不好作答,踩着了鞋,只好讪讪道:“朕也不知为何,许是这几日一直想着老师要回来,便睡梦中也不安稳,老牵系着这消息,大抵是这样的缘故罢。”他看老师不甚高兴,知道他一向忧心自己的身体,忙补充道:“不过现下见了老师,倒是一点也不困乏了。”
谢隐也被他带的轻笑一声:“这是紧张还是马屁呀,臣回来,陛下倒还是不乐意了?”,一听他这么说,魏延惊地连连摇头:“怎么会”,谢隐没作答,自顾自继续说道:“难道,是做了甚么不好叫臣知道的亏心事?”
魏延脸色兀的灰败,只觉前景并不乐观,在老师的面前说谎,实在是有些低估了谢令君的威力。许多年了,他仍然还是赶不上老师一点半点。
谢隐抿唇笑着,微凉的手指贴着他两鬓,梳了梳那些睡的毛刺的发:“陛下真是调皮,竟然还生出些瞒着臣的意思,臣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对着先帝发过誓,怎么会害陛下呢?”
魏延烦躁地想,又是这样了。他心中郁闷,不肯抬头去看老师的脸蛋,看了他指定要服软。
老师千好万好,就是对他十分的不放心,那样仁善的人,小时候魏延磕伤了自己一点,就动辄打骂他身边的人。到他已经加冠了,也仍牢牢将他抓着,不肯错过甚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自然是知道的,老师心中有家国,又是兄长驾崩前叫到身前亲自嘱托,他肩上总扛着这样多的责任,连舟车劳顿归来,还不忘处理俗物。可重生了一回,还叫玉郎和周栾、卫王那群家伙搞成那个样子,附带他身上的那点异样,他总想瞒着。他有自己的处置方式,便不要叫老师又为他担心了、
魏延已经成长了,能自己解决这样的事务。他是这样想的。
谢隐的手落下来,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常年发凉,就是在这样的夏日,也还是冰凉的一片压在上面,很微妙而不可忽视的一份质量。
魏延不得不抬起头,落进老师寒潭一般的两点目光里。
“卫王,聂鹏,万承德,孟秋,俞上,许方坤尤其那个周栾,不见山的走狗。连我也没有想到,这些人居然会有这样的心思呢叫陛下发现了,还一网打尽,陛下是长大了。”
许是体弱,谢隐说话偏慢,但每个字都说的很清晰,稳稳地传进魏延耳中。
他忍不住脸红,也开始忍不住笑。肩膀下的那句躯体也放松了些肌肉,软了些许。
“只是,陛下为何专召了玉祁臣呢?玉祁臣回家后,这玉家的许些活动便都止了下来,虽然许多人家都有这样的动作,但玉家的步伐却先他们许多,反应也颇大,异样的是,家中几个女郎,甚至还未到待嫁年龄的,都十分着急地谈起婚事来了。这不是正常官宦人家的举措啊。”
谢隐松了手,修长的指尖在空中划了一划,便消失在他的长袖之中。
“这玉家,到底是干净呢?还是不干净?陛下又提先同玉小郎说了甚么呢?”
魏延在这样静谧熟悉的环境里,恁是叫这样的一番话逼出了冷汗。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谢隐从里间走出去,低声吩咐守着的下人:“还不快去为陛下斟碗温水来。”
很快,他又走进来,脸上有些许忧色,一手抚他后背,一手扶盏,送到他口边,魏延浑浑噩噩,也就任他这样亲近着将水咽了下去。
谢隐放好了盏,回到他的身侧,柔声问道:“罢了,陛下何苦紧张成这个样子。我素知阿寿宠爱玉九郎,如今为着他放过玉家一环,臣理解,阿寿是帝王,有自己的偏爱。只是陛下这样的心慈,不知放到卫王一行人身上,又要怎么处置他们呢。”
他末尾几句话说的很轻,只是魏延好生恓惶,已经成了一只呆鹅,全然没有将他的深意听进去。谢隐见了,也只是叹息,将他散至前胸的发丝柔柔别起,放在了他脑后:“陛下没有休息好,暂且还是睡罢,我们之后再议这些。陛下也不要怕,臣总是在这里的。”
如此再躺下去,老师,连带着烛火,那一点微末的声响,转瞬间就从寝室内抽离了,像一抔握不住的流水,一阵来去自如的东风。很快一切就都安静下来,魏延坐在床上发呆了半晌,和侍女要了两盏冷茶,他是空腹,饮茶许是不好,还是冷茶。那丫头起先便有些迟疑,张全低声喝道:“陛下要,如何不应。”她才战战兢兢去端了过来。
魏延顾不上许多,牛饮了一盏,又要了两盏,一颗心才噗噗静下来。
老师现下也只是知道了玉家有罪,加上卫王那一行人的异样、、、可是,等等,他忽的反应过来,“周栾——不见山的走狗”,这是老师方才说的,亲口说的。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两个人,同他有过肢体交缠的人,并没有大剌剌放到明面上,玉祁臣还可以解释是夏射后召他的事情太过明显,不好隐瞒,加之他们玉家沉不住气,想着趁风光还在,急急忙忙地把女儿们送出去,应当是这样才叫老师看出来的。
可周栾呢?
不见山,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难道便是周栾的老师所在的居所?他这样一番黄粱大梦,才发觉自己过去这个皇帝当得到底是多么失职,下面的人蝇营狗苟,心思各异,他身为九五至尊,却半点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好几次还险些都中了他们的计谋。这样真叫人懊恼和挫败啊。
魏延几盏冷茶下肚,只觉肺腑冰凉,由于紧张,甚至感觉胃部紧绷着不住往下沉,他飞速转着脑子,无论如何,老师看来都是知道一点周栾的。这个不知名的组织,只可恨当时未想着从周栾口中再榨出些消息来。
那么——老师您,知道不见山,知道周栾,为什么不与朕提前说呢?高度的疑虑和危险产生高度的敏感,魏延挥退众人,在这样的夜里,竟也对自己的老师生出一份忌惮。虽然知道大概率是空想,但脑海深处有一缕声音逼问不绝:“万一呢?万一老师知道不见山,甚至参与了呢?”
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止不住地叫他发冷。老师教导他十余载,又是兄长亲自托付的人,如何能这样怀疑他!倘若叫老师得知一点半点,他必然是又要心伤的了。魏延压下心中的疑虑,明日再想,这样许多的事,还是真要将他压倒了。
太子,但凤体却一直不懿,不久后便仙逝,连带着你父亲也带着胎里的毒。萧贵妃膝下二女一子,怀章太子虽不得陛下宠爱,但皇长孙却是宣帝深深爱重的,是以储位也算稳固。然而她有意扶持陈王为储,便刻意使计阴夺怀章太子性命,对外却还说是病逝。”
“宫中,萧贵妃逼迫陛下改立留王为储,封宫,由她父兄把守内外,大乱。而你兄长发觉了这些,联合朝野,取虎符,引平洲兵马,大败叛军,然宣帝年事已高,虽已被救下,当夜却崩殂了。你兄长杀萧氏,斩诸位皇子,方时卫王年纪最小,少而丧母,舅家式微,你幼时又与他交好,你兄长便动了恻隐之心,索性留了他一条性命。”
“后来,你兄长发觉自己衰毁过甚,又为着替父报仇,未敢惜身,阳寿无几,便打定主意不要产下子嗣,定了陛下帝位,怕卫王年长些,威胁到你的地位,便又将他名不正言不顺地踢到了招摇国去。”
谢隐说到这里,却是自己也忍不住轻笑:“先帝不愧武帝,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唯独处处为你着想,为此失了些仁,添了几分惧,却仍不失风流。方时先帝临终,将我叫道跟前,叫我发誓,不得伤害你,做个能臣,忠臣,家臣;”
魏延从前不是没有听过史,可是这般逼真的,不光彩的家事、国事,却不是哪里都能够听到的。他听得入了神。谢隐瞥他一眼,眸光流转:“至于你好奇的病。”
“这桩事说来实在是巧;先帝当时状况愈发不好,我听别人说起徐长年,他当时刚残了两条腿,叫他师兄逐出师门,医德不行,但确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我想着撞撞机会,谁承想他却真想出了个歹毒的主意,他让我服下一味毒,回去饮一碗中毒者的血液,又给我一个锦囊,说什么月圆之时,小雨过后,于牡丹花旁,才可打开,否则便会失效。”
迎着魏延探究的目光,谢隐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缓缓说道:“你同你兄长,承了一脉的毒,我方时赶着回来,天子却已经了无生机,全然等不到这样的时刻了,他让我将生机留给你。我方时不过少天子几岁,又是这样的大事,如何能意识过来这是徐长年的耍弄。”
“直到终于左观天象右察水利,我才终于打开那一袋子,里面全是合欢,我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敢想这是什么意思,我后面又去找他,他才承认,就是合了你身上的毒,于我身上幻化成情毒,情欲炽盛,须得与陛下交欢,才可排出些毒分。可惜,陛下还是个孩子呢。”
他轻轻将他一抹发挑到后颈去:“再说了,我是应过先帝的,如何能做这样的事情。频繁地去求医,也不过是这毒憋了许久,再这么下去,臣便无法支撑到看着陛下完全成事的时候了。”
魏延有点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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