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南郊官道。
昨日还喧嚣扰攘、尘土飞扬的官道,今日已被肃清得如同水洗过一般。黄土被细细碾平夯实,不见一丝杂物。道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满了神情紧张、如临大敌的扬州府兵丁和衙役,他们手中的水火棍杵在地上,腰刀出鞘半寸,目光死死盯着远处,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片被迫跪伏在地的百姓,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偶尔孩童被捂住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敬畏。
扬州府大小官员,以知府杨文显为首,身着簇新的补服,头戴乌纱,早已在临时搭建的接驾亭前,按品级跪成一片。杨文显跪在最前方,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带着清晨露水的泥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身上那件崭新的孔雀补服,后背心处已然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深色印迹,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旁边的盐运使曹世雄,更是面无人色,肥硕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瘫软下去。两人身后,通判、同知、知县等一众官员,无不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昨日的恐慌和绝望,在今日这山雨欲来的死寂中,发酵到了极致。
远处,沉闷如滚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初时微弱,继而连绵不绝,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大地开始微微震动。
来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平线上那片涌动的“玄色铁潮”。
三千御前铁骑,如同沉默的黑色山峦,整齐划一地缓缓推进。玄甲在春日并不炽烈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坚硬、毫无生机的金属光泽。他们面容被面甲遮挡大半,只余下冰冷的视线,如同出鞘的刀锋,扫过官道两侧。沉重的马蹄包裹着棉布,踏在精心准备的黄土路上,发出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咚…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扬州官员紧绷欲断的神经上。那股百战精锐凝练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接驾区域,让所有跪伏的官员和士兵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头埋得更低了。
铁骑洪流在距离接驾亭百步之外缓缓停下,如同黑色的堤坝,瞬间隔绝了内外。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马蹄余韵和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九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御马,牵引着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明黄九旒銮驾,平稳而威严地驶入所有人的视野。巨大的车驾流光溢彩,镶嵌的宝石与琉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巨大的金色华盖如同天穹垂落,垂下的金线流苏随风轻扬,散发出无上的尊贵与威仪。銮驾周围,手持金瓜钺斧、金吾卫旗帜的近卫,如同金色的磐石,拱卫着帝国的至尊。那明黄的色彩,此刻在扬州官员眼中,却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刺眼。
紧贴着銮驾右侧稍后,是那乘线条刚硬、通体玄黑的王轿。乌沉木深沉内敛,四角的星图暗纹在光线下流转着神秘莫测的光泽。拉车的黑色龙驹步伐沉稳有力,蹄声虽被棉布包裹,却仿佛带着更沉重的力量,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这沉默而厚重的玄色,如同最深的阴影,笼罩在跪迎官员的心头,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帝后銮驾与并肩王仪仗,在接驾亭前缓缓停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似乎消失了。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扬州府知府杨文显,率扬州府文武僚属,盐运使司衙门上下,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迎并肩王千岁!千千岁!”
杨文显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带着明显的哭腔。他身后的官员们也跟着齐声高呼,声音参差不齐,充满了颤抖和绝望。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迎并肩王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却显得异常空洞和虚弱,被那肃杀的玄色铁骑轻易吞噬。
銮驾的珠帘纹丝未动。
玄色王轿也沉默如山。
没有回应。没有“平身”。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跪伏官员的背上。杨文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汗水沿着他的鬓角、鼻尖滴落,砸在身下的泥土里。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近在咫尺的玄色王轿,只觉得那里面仿佛蛰伏着一头即将苏醒的洪荒巨兽,随时会将他撕得粉碎。曹世雄更是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倒在地。
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銮驾旁侍立的内侍总管,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尖细而悠长的嗓音唱喏:
“陛下口谕:平身。”
“谢陛下隆恩!谢王爷隆恩!”杨文显等人如蒙大赦,却又更加惶恐,慌忙叩首谢恩,然后才互相搀扶着,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们的官袍早已被冷汗和泥土浸染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内侍总管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这群失魂落魄的地方官员,尤其在面无人色的杨文显和曹世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继续道:
“陛下与王爷一路劳顿,即刻移驾驿馆驻跸。尔等引路,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是!是!卑职遵旨!”杨文显连忙躬身应诺,声音依旧抖得不成样子。他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带着同样魂不附体的僚属,在前方引路。
庞大的队伍再次启动。玄甲铁骑如同分开水面的礁石,在跪伏的百姓和士兵之间,开辟出一条通往扬州城内的道路。
当那沉默的玄色王轿经过杨文显身侧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拂过他的身体。杨文显浑身一僵,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向那紧闭的车窗——车窗内一片深邃的黑暗,仿佛连通着无底的深渊。就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两道比万年玄冰还要寒冷的视线穿透了车壁,落在了他的身上!
杨文显如遭雷击,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毫不怀疑,那双眼睛的主人,已经洞悉了一切!包括他内心最深处、最肮脏的秘密!
帝后銮驾与并肩王仪仗,在扬州官员绝望的目光和百姓敬畏的匍匐中,缓缓驶入了这座被奢靡与罪恶浸染的江南名城。那玄金交织的巨龙,终于将它的利爪,踏入了风暴的中心。
扬州的天,阴沉得仿佛要滴下血来。真正的审判,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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